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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李莉:小程村民间艺术考察记

[日期:2009-04-07] 来源:  作者:方李莉 [字体: ]

一、引子

到农民家考察他们的大年三十,然后和他们一起生活,一直到正月十五,看看农民们是怎么过新年,看看传统的民间艺术在农民的新年里是怎样得到表现,这是我最初的想法。这几年我一直在做有关西部人文资源保护方面的国家课题,对西北地区比较熟,通过下面学者的介绍,我们准备去陕北的农村。

已经有四年了,我一直陆陆续续在陕北做考察,在那里考察的原因,是因为陕北的传统秧歌、腰鼓、剪纸曾火红过整个艺术世界,那一带曾是黄帝、女娲、伏羲生活过的地方,许多汉文化的远古传说都发生在那一带。而且这次要去的那个村庄坐落在黄河边上。我们常说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我们都是黄河的儿女。因此,中国人对于黄河总有一种别样的情怀,总期望能在这里触摸到我们民族千百年来流动的血脉。

这次下去所选择的考察地点,是在陕北延安地区延川县土岗乡小程村。据说,这一带是伏羲的家乡,与这个村相邻的一个村就叫伏羲村。据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黄河在延川境内弯道最多,最大、也最壮观。黄河流经小程村附近时,呈现出“S”形的两个大弯道,酷似“阴阳八卦图”。传说,伏羲多次到此,“仰头观天象,低头看河山”,创造和发明了八卦图和阴阳学理论,开创了华夏文明的先河。

也就是说,这是一片富有历史文化厚度的土地,千百年来人们在这里耕种庄稼、纺纱织布、生儿育女,一代又一代。但如今社会文化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迁,现代文明的浪潮正在渗透到每一个偏远的乡村,传统的农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正在逐步的被新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所取代。在中国社会迅速城市化的今天,乡村的青年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家乡,到城市打工,只有在春节他们才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和父母家人团聚。他们回到家乡不仅带来了城市与农村不一样的见闻,同样也带回了城市的时尚和城市的文明。那么传统的农业文化,世世代代留下来的乡俗和民间艺术,在现代城市文明的冲击下,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它们的相互交织和相互影响,将会为我们展示什么样的新的文化象征体系和象征符号?

萨林斯认为,利用自然所获得的满足以及人们之间的利益关系,都是通过象征符号系统建构起来的,象征符号系统具有它们自己的逻辑或内在的结构。对于人类而言,并不存在未经过文化建构的纯粹的自然本质、纯粹的需要、纯粹的利益或纯粹的物质力量。这并不是说没有生态学或生物学上的制约,而是说文化表达了人类对自然的所有认知。对文化表达的理解,远比对自然对人的制约的理解更为重要,因为文化是解释人类事件遥关键。事物与观念、价值观及利益一样,是文化的建构物 。在笔者的眼里,萨林斯所说的象征符号系统,实际上是以民间艺术来具体表现的。再没有文字的乡土社会里,农民们就是通过民间艺术来认知世界的,甚至来传授知识的。如果说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们是通过抽象的理性来认知世界,

那么没有文字的乡土社会中人们则是通过,民间艺术来形象的感性来认知世界的。但在新的文化背景中,乡土社会的这一传统正在迅速的解构和重建,然而这一过程是如何进行的,我希望通过自己的系列考察能得到一些看法。春节是一个难得的考察机会,一是春节是民间仪式最丰富,最隆重,最能得到集中表现的时候,所有的民间艺术都能在这一时机得以展现;同时也是一家人得到团聚的时候,平时宁静的村庄,将在这一时期非凡的热闹起来。我期待着自己的考察会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别人春节都要回家团圆,而我却要在春节时离家到农村考察,似乎不太妥当。而且平时下乡考察都有课题组的同事一起前行,但过年,我不好意思约其他人。于是决定丈夫与我同行,既解决了春节时夫妇不能团圆之苦,又解决了一个人到偏远农村没同行之难。

 

二、小程村的大年三十夜

所有的决定都要在实现的过程中付出艰辛的努力。首先大年三十所有的人都要赶回家过年,我们却要离开北京去陕北农村。大年三十夜是春节的重头戏,所以我们无论如何要在这一时间赶到目的地。那一天,我们到达延安机场时,已经是下午二点半钟了。据说小程村离延安还有一百多公里,而且是山路,前几天下了雪,路很滑,许多司机都不愿意去。连我们托延安的朋友事先约好的车都临时变卦了。

但最终我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租到了一辆新的出租车,而且司机的老婆是延川人,他正要去延川过年。司机告诉我们土岗乡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小程村则是在土岗乡的最东边。司机也不认识路,车子开到延川县,司机叫上了一个当地人给我们当向导。

出了县城我们开始进入黄土高原,这里不再有柏油路,而且山上真的还有皑皑的积雪,路真的很滑,但景色很美。我曾到过陕北考察,并不是太新鲜,但和我同进山的丈夫则很兴奋,一路上他不断的下车拍照片。此刻正是黄昏,红红的落日在山尖上跳动,白雪、红日、连绵不断的黄土高坡,还有在晚风中晃动的狗尾巴草,这些都是在城里完全看不见的自然风光。

给我们带路的向导也只是几年前来过一次小程村,具体的路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朝东走,那是黄河所在的方向。山里人家很少,很远的路才会有一个村庄,每次走到一个岔路,我们都要犹豫很久,不知往哪里走,又找不到问路的人。天渐渐的黑了,在朦胧的黑夜中,远远的,我们看到了一片稀疏的灯火,还隐隐的听到一阵阵的狗叫声。前面的灯光越来越近,一会儿,我们看到了一排挂着几只红灯笼的窑洞,窑洞的门前贴着红色的春联,我们心头一热,觉得这正是我们想象中的农民家大年三十夜的场景。

听到汽车声,屋里出来了许多人,这是我们要找的女主人胡玉梅的家,她家就住在村头。来之前朋友已打过电话,他们一家人都在等着我们。进了窑洞一屋子满满的都是人,胡玉梅今年52岁,瘦高的个儿,一头短发,一双大眼睛灵活而有神,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能干麻利的妇女。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随她姓胡。我觉得很奇怪,一问才知道,她丈夫是上门女婿,姓马,家里离这里有三十多公里。

今天是大年三十,除了已出嫁的女儿外,三个儿子还有孙子、孙女都在家。家里还有胡玉梅的父亲,四代同堂,一起过大年三十夜,真是其乐融融。来了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家里更是热闹非凡。胡家人很热情,让我们上炕坐。没多久年夜饭端上来了,路上我一直在想,农村的年夜饭一定很丰盛,过春节杀猪宰羊,将一年积攒下来的最好食物都端上大年三十的饭桌,这是我的想象。但看到他们的年夜饭后我很失望,只有五、六盘菜,一盘肉皮冻、凉拌海带丝,凉拌人造海蜇皮,都是从乡上买来的凉菜,另外,还有一盘拌豆芽、一盘炒洋葱,唯一的肉菜是一盘炒猪头肉。然后是馍馍和用当地小米酿的黄酒。看得出来,为了招待我们胡玉梅已经尽力了,只是这里的农民还远没有完全摆脱贫困。

来之前,听当地学者介绍说,小程村是有名民间艺术之村,村里人善剪纸,刺绣,还会唱民歌和扭秧歌。我们到的胡玉梅家,是当地剪纸最出色的人家,祖孙三代的女人都会剪。在胡玉梅家向四周环视,果然窑洞的墙上,贴着的全是大张的剪纸。这些剪纸表现的大都是陕北农民的日常生活,以人物为主,较少有花卉和动物。这些剪纸的内容和形式,我觉得似曾相识,和安塞一带的现代剪纸很相似,剪得倒很大气,但传统的味道较淡薄。 胡家人告诉我们,这个村子以前很穷,地处偏僻,到处是沟沟峁峁,山山梁梁,没有通往县城的公路。就连我们今天走的那艰辛的山道,也是近二年才修通的。要我们再早两年来,这里连电灯都没有。近二年民间艺术的兴起,是因为二年前中央美术学院的靳之林老师来到这里画画写生才开始的。

我认识靳之林老师,多年来他一直在研究民间美术,这几年我到陕北农村做有关民间美术的考察,几乎处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到这里来之前,有人告诉我他常年在这个村蹲点,但我并没有想到他在这个村里的影响这么大。他们告诉我,在靳老师没来这个村前,村里虽然也有些农妇会剪一点窗花,绣点鞋底,但并没有形成气候,也很少有人唱山歌。只是在靳老师来了以后,一切都有了变化,他开始在村里举办剪纸学习班,并开办了艺术学校,除了剪纸之外,还组织大家学刺绣,画画、唱山歌、扭秧歌、闹社火。

我问胡玉梅,她以前会剪纸吗?她说,会。但以往只是剪一些窗户上的小窗花,我一看,果然在窗户上贴着一些花卉、动物等小窗花。剪人物和大场景的窗花,是在靳老师来了以后才学会的。

我问大家,这里有没有过年扭秧歌闹社火的传统,胡家一致说,从来没有过,只是靳老师来了后才请人教会的,就连山歌也一样。听了以后我们多少有点失望,因为我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考察,所希望看到的是一种传统的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完全没有想到,竟然和我们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其实来之前我已查过延川县的地方志,上面记载的是:当地“群众住窑洞,食杂粮,穿布衣,热恋故土,以农为业,躬耕薄田,日作而出,日落而息,虽终年辛劳,仍怡然自乐,各种习俗繁琐,俗曰‘十里乡俗不一般’。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倡导移风易俗,各种习俗日趋简化、文明,各地风俗差异渐渐变小。”

也就是说,当地民间的文化传统,在解放以后的移风易俗,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的运动中,早已被冲刷得所剩无几。但我始终还是顽固的相信,在一些偏远的山村里我们还是能找到这些文化的根。

 

三、小程村的历史遗迹

大年初一,村里的节日气氛和城里一样淡漠。只是每家都要包饺子,据说在吃饺子前要放鞭炮,但我们并没有听到鞭炮声。 吃完饺子,胡家的大儿子(在村里我们住在他家)带我们去看村里一座最古老的窑洞,据说是北魏时期遗留下来的,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据文献记载,夏代,延川县为雍州属地,商代为鬼方部族入居,东周春秋时白翟族占据,战国时先后归魏、秦统辖。东晋时,匈奴人建大夏国,筑都统万城,延川归大夏国。北魏时期,鲜卑族灭大夏国,建立东夏州,延川县在此管辖范围内。在历史上这里曾是多民族混杂的地方,也是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混杂的地方。直到明洪武、永乐年间,河南、浙江和晋中、晋东南等地移民迁入,这里才成为以汉人、以农耕文化为主的居住区,这是一块具有古老文化传统的土地。因此,如果说这村里有北魏时期留下的古老窑洞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座古窑和村里的其他窑洞相连在一起,据说是村里一位程姓的村民拥有,他们家曾世代居住于此,现已破旧不堪,无人居住。这座窑洞的门缘是由一圈大青石垒成,每块青石上都刻着不同的纹饰,有龙凤纹、莲花纹、灵芝纹,还有穿着胡服官员的纹样。村民们告诉我说,以前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这座窑洞的历史和来历,只是将其称之为古老窑。靳之林来后,注意到了这座窑,他请来了考古学家,把这座窑的建筑年代确定为北魏时期。同时,他让村里人将他们耕地时翻出的汉唐时期的陶罐、宋元时期的画像石等古物都贡献出来,放在这座古老窑中,准备建一个有关这个村庄的历史博物馆。

在这座古老窑的墙上,贴着一张有关小程村的介绍文章,我将它抄了下来: 小程村,位于陕北黄土高原与山西吕梁山脉交界的黄河大峡谷西侧,黄河以雷霆万钧之势,蜿蜒转展行进于黄河大峡谷中,在这里形成时称“乾坤湾”的著名天文景观。山西永和县向一把利剑直指小程,因此,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冲,小程东有雄伟的汉代夯土古城遗址、碾畔汉墓群(距今约2000年),西有牛尾寨与战国古墓和清水关古渡口、古村寨遗址。

这里自古就是汉民族与匈奴、月氏、羌族等内迁北方民族文化的交融之处,匈奴赫连勃勃建国的大夏,与古羌建立的西夏都活跃在这里。小程村至今仍然保留着刻有胡人服饰形象的千年石刻接口遗址,这是中国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古窑遗址和胡人门神艺术。 明代永乐年间,小程村程姓祖先由山西过河迁移至此。

村里人告诉我说,这段介绍是靳之林老师写的。在这之前,村里人除了知道他们的祖先是在明永乐年间由山西大槐树下迁移过来之外,其余的有关村庄的历史和地理位置一概不知。是靳之林老师让他们在众人面前有了些许的自豪感,知道了自己村庄与众不同的一面。村民们看见我们对古老窑感兴趣,他们又向我们推荐了更让人们自豪的另一个景观——“乾坤湾”。

在村民们的相拥下,我们来到了村头的一座黄土高坡上,向下俯视,黄河在这里形成了

两道S形的大湾,中间有一座伸进弯道的小岛,酷似“太极图”,因此,这座岛的学名叫黄河太极晕。

相传这里是风华胥履大迹感生伏羲,姜嫄履迹感生后稷的风水宝地。至于“乾坤弯”这个名字,当时我忘了问是小程村的人为其取的名字还是靳之林为其取的名字。只记得小程村的人告诉我说,这里立了一块碑,是在靳之林的帮助下立上的。碑文上写着:

乾坤弯凝集了天地之灵气,集聚了九曲黄河之神韵,外延苍茫,内涵深邃。相传远古时,圣人伏羲氏多次到此地,仰头观天象,低头看山河,神悟阴阳鱼,点化太极图。后人因此称这一胜地为乾坤弯。 伏羲氏在这一带驯兽为畜,叫人织网捕鱼,同时创立婚姻礼仪。从此人类社会由母系社会转向父系社会。 看看立碑的时间是2003年9月,离开现在才几个月。

我再俯下头看看那个在黄河中央的小岛。只见岛前有一片很大的河滩地,据说那块河滩地就叫在河之洲,夏商周三代君臣于每年的仲春二月,在这里聚黄河庙会,唱青阳歌,奏立基乐,跳宿夜舞,献牛犊祭,供九河神女,颂人民之祖。中国最早的一首求婚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产生于此。我不知这些说法是否正确,因为这都是当地的文人们所说,至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农民们,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历史,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历史。

但作为具有这么丰厚历史传统的土地,除有文献记载的历史外,在村民中也应该有些口述相传的历史记忆,还更应该有各种丰富的民俗传统、民间艺术,来延续和留存这些历史的点点滴滴。在小程村我竭力的寻找。

这里虽然很闭塞,七十年代以前,这里的人们还没看过汽车,许多老人祖祖辈辈没有离开过这深山,甚至连县城都没有到过。但这里很早就是革命根据地,曾出了不少的老红军。移风易俗的运动,应该比其他许多的地方都更早。我曾采访过一位67岁的老人,他告诉我说,这个村虽然很闭塞,直到他十七岁时才有小学,因此,他是文盲,从未读过书,但他曾是村干部,文革时还当过造反派的领导。我感到很奇怪,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也曾受到影响?他说,不仅是受到影响,而且这里的两派还武斗得很厉害。破四旧破得特别彻底,村头的庙宇都给砸了。

我们来到村庄的另一头,看到这里果真有一个破庙,庙里共有两间房子,据说,以前一间供的是观音娘娘,另一间供的是关公神像。但文革时,庙里的神像都给砸了,只剩下两个空神位。墙上画满了壁画,但壁画上所有的人物头像都给挖掉了。村民们说,这庙是黄河边上的船工们给建的,至于建在什么年代谁也说不清。文革以前,每年大年初一,村里人都要来这里烧香磕头,娃娃们还要穿上挂着大蒜、红枣的衣服。但后来这些民俗活动也就消失了。

在村里住了几天,我一直试图从还活存的口头传说中找到有关这个村的历史文化的碎片。我问村里有谁会讲故事,村民们告诉我说,以前村里有几个会朝古(讲故事)的老人,但现在都不在世了。我问以前他们常听到的是什么故事,大家都说,听得最多的是毛野人的故事。还说,村里的小学老师陈老师把它们都记录了下来。我兴趣来了,找到陈老师,让他把他写的故事给我看看,见到有人对他的劳动成果感兴趣,他很高兴。 他的这些故事写在一叠稿子上,有关毛野人的故事有好多个,但开头总是这样写的:“大约在许多许多年以前,我们黄土高原林山林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松树、柏树秋天种籽结满枝头,杏子树、红枣树、桃子树结满果子,沟沟相通、山上相连,树林里栖息着各种鸟,不时发出婉转的叫声-------”听到这样的故事让人很难想象,这里描述的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除了耐旱的枣树,再也找不到其他树木的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但根据出土的化石表明,这里在远古时期确实曾为湖泊沼泽地带,属亚热带气候,气候温暖,雨量充沛,动植物繁多。传说中的景物,竟然和科学的考证相为补充,说明代代口头相传的故事在一个没有文献记载的地方,是一种多么珍贵的资料,这些故事消失了,一个地方的口传历史也就消失了。

另外,还有桃花娘娘的故事、白狗犁地的故事、百岁娃娃的故事等,都是当地的一些美好传说,虽然陈旧,但却包含了许多本地方的智慧,本地方的历史信息。随着现代文明的冲击,人们不再热心听这些老掉牙的传说,而会讲这些故事的老人也越来越少,随着老人们的去世,许多本地的传说,也就烟消云散了。

为了退耕还林,山坡上再也看不到被放牧的羊群,许多地也不再种庄稼了。年轻力壮的村民们大多数都出外打工,剩下的劳动力则是以种枣树等经济作物为主。传统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都在悄悄的改变。以前这里是男耕女织,几乎家家都有织布机,但现在村里再也没有人纺纱织布了。不再大面积种地了,许多的农具也没有了用武之地。这些被生活淘汰下来了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在靳之林的指导下,被聚集在一起,放在几座旧窑洞里,准备日后办村史博物馆。在这里我看到了许多现在已经在农民家消失的各种织布机、纺线机以及各种农具,还有各种家庭自制的煤油灯。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羊皮筏子和葫芦,这是当地村民们最早用以横渡黄河的工具。在没有船的日子里,这里的村民要到河对岸,竟然只是在身上捆个葫芦当救生圈,就那样游过去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许多民族会把葫芦作为图腾来崇拜,许多古老的传说也和葫芦有联系,而且在仰韶文化的彩陶纹饰中葫芦也是一种重要的表现对象和形式,原来它在农业时代的生活中,与人们的关系是如此的紧密。不仅是一种可食的食物,是一种生活中的重要器具,同时还是一种水上重要的交通工具。

这些以物质形态出现的各种器具,实际上也是一种表现人类精神生活的文化形态,如果我们不留意,不去收集和保存它们,也许我们的后代就永远的失去了理解和认识一个地方文化传统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看,靳之林在这个村是做了件有意义的工作。

四、村里爱美的婆姨们

以前我总是不明白,陕北黄土高原上的人们为什么都偏爱红色,窑洞里的布置总是大红大绿。不仅在箱子上绘上花朵,在窗户上贴上剪纸,在门帘上点缀各色的花布,就是在黑色的瓦罐上也要画上红红绿绿的花纹。而这次冬天来到陕北,我终于明白了这里人为什么喜欢红火,喜欢热闹。

冬天的黄土高原,到处是一片萧条,除了几棵没有叶子的枣子树和贴地而生的小草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植物。这些枯黄的小草和黄土的颜色基本没有什么区别,冬天的黄土高原,到处是一片萧条,除了几棵没有叶子的枣子树和贴地而生的小草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植物。这些枯黄的小草和黄土的颜色基本没有什么区别,在这里除了黄色还是黄色,就连刮起的风,就连黄河的水,也都是如此。在这样单调的黄灰色环境中,远远的一点红色就非常醒目。窑洞前吊的红灯笼,窗户上贴的红剪纸、挂的红辣椒、门旁贴的红对联……。就正因为点缀了这些红色,单调的黄土高原,便顿时充满了生机。

这里虽然缺水,这里的自然环境虽然单调,但这里的婆姨却特别整洁,特别爱美。炕头上的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要盖上绣着花的装饰布。就连普通坐的小凳子,也要用拼帖成图案的画布蒙上,不仅坐起来舒服,就连看起来也很美。

记得,初二的那一天,我们从外面考察回来,看到胡玉梅正在锅台上揉面,她告诉我们,她要为我们做花馍。只见她将揉好的面擀成块,用剪子剪一剪,用手捏一捏就成了一束美丽的花草;再用手将一团面搓一搓,扭一扭,用梳子在上面按几下,又拿来两粒红豆做眼睛,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又出现了。她还为我们捏了猴子、老虎、花篮、元宝等。她说,我们到她家来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捏上这些面馍,让我们吃得香一点。在这里我不仅看到了陕北妇女的能干和灵巧,也看到一种浸润到了骨子里的,千百年来流传在生活中的爱美的传统,在这里我终于触摸到了那深厚的历史文脉,生活的贫穷并没有带来文化的贫穷。我由此也理解了,为什么靳之林能在一个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多少民间艺术传统的地方,又重新燃起了当地人,尤其是妇女们对艺术的创作热情。

小程村现在号称民间艺术村,在村里办了一个艺术学校,说起来是学校,实际上是几个旧窑洞,在这里陈列了不少村民们的剪纸、绘画、刺绣、堆贴画等作品。作者基本上是女性,还成立了民间艺术组,组长的名字叫郝秀珍,今年四十五岁,初中文化程度。这里的村民文化度很低,初中生就算是高的了。女性更是如此,我采访了村中好几位剪纸能手,大多数是小学文化程度,还有些是文盲。因此郝秀珍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中秀才了。

郝秀珍告诉我,这个民间艺术学校是在靳之林老师的带领下搞起来的,他还常请县文化馆的老师下来辅导。村里现在已陆续培养出了二十几位剪纸能手,在采访中,我发现这里的妇女确实手很巧,有的剪纸也确实很不错,而且自成风格。胡玉梅是这些剪纸能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也是剪得最具传统性的一位,在她的剪纸内容中有许多古老的传说和当地流传的民歌,如“桃花娘娘”、“二十四孝”、“媳妇和二婶子拉话”等,当然,也有不少的现代题材。有一位叫冯彩清的妇女今年四十岁,文盲。她虽然不识字,但剪的剪纸却很精彩,剪纸的内容基本是她日常的生活,如“拉悄悄话”、“洗衣服”、“栽花椒”、“种枣树”等等,她说这是文化馆的老师启发她的。还有一位叫冯玉梅的妇女,今年三十四岁,剪的也是自己周围的生活,但其中有许多当地的民俗风情如“划旱船”、“回娘家”、“五哥放羊”、“窑洞”等。她的剪纸比较有自己的个性,别人的剪纸都是以块面的对比为主,她的剪纸却是以各种不同的线条的对比为主。

在村里我接触得比较多的还有一个叫贺彩虹的年轻妇女,她娘家在离这里十几里路的苏亚河村,这个苏亚河实际上就是黄河,只是这个黄河在这里转的弯叫苏亚湾,因此,人们也

就将这段河流叫苏亚河。她是真正喝着黄河水长大的,她自幼喜欢唱歌,喜欢剪纸。她所有 的剪纸都是她平时所爱唱的民歌,她边给我们看剪纸边唱民歌,如“女娃寻汉”、“找人命”、“串门门”、“咱哥哥跑成个罗圈腿”等。

 

五、山歌里的村民世界

我们在村里的那几天,每个晚上都有不少人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唱民歌。他们说,在靳老师没来之前,村里人都脸皮薄,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下唱歌,更别说是扭秧歌、跳舞了。但现在大家胆子大起来了,不仅会唱、敢唱,有的还会自己编。

贺彩虹的嗓子很亮,小程村唱民歌的传统中断了,但在她的家乡没中断。她会唱很多从娘家学来的民歌,这些歌大多是情歌,当地人叫酸曲。记得她唱的一首歌叫“十送哥哥”:

我送哥哥石子坡,石子坡上石子多,石子碰了我的脚,我的愿望对谁说。

我送哥哥五里渡,五里渡上刮大风,大风刮得凉飕飕,我问哥哥冷不冷。

我送哥哥过清河,河岸落了一双鹅,公鹅展翅飞过河,剩下母鹅叫哥哥。

我送哥哥大门外,大门外边种蔬菜,韭菜、青菜、水萝卜菜,这样的人才谁不爱。

手提烟袋送哥哥,哥哥在大门外,我问哥哥什么时候再能来。·······

小程村的村民们虽然中断了唱民歌的传统,但近两年他们从附近的乡村学来了不少民歌,甚至还有很多改造过的现代民歌。如“南泥湾”、“山丹丹花开”、“绣金匾”、“一条大河”等。

村里有个叫程江的土秀才,今年54岁,虽然只有高小文化程度,但却出口成章。自编自唱了不少顺口溜。在大家的督促下他唱了一首给我们听,内容是:

千年的古树倒开花,万物的今古朝出挖,乾隆的皇帝坐古城,吃水洗澡乾坤弯,烧柴吃肉下河湾,死后埋在临河弯,所有的官兵死相连,时世开始大混乱,毛主席东征到延安,路过古渡清水湾,晚上住在刘家山,时世开始大平稳,军民开始大生产,植树造林临河弯,千年的古墓出墓坛,她的夫人脚二寸半,不能劳动纺线线,亡人保险是状元。牛尾寨的兵马到长安,会峰寨的兵马吃四湾,历史记载往后推,胡人创造的古老窑,雕刻古画真妙巧,文官武官上石桥。千万的古今不出笼,北京来了靳之林,考古画画艺术精,万古今古能逢青。靳老师把头带,艺术学校办起来,剪花姑娘真不少,陕北民歌唱开了,男女老少把秧歌跳,胡玉梅剪纸手真巧,剪得个迎亲花,吹手出老号,雷二香唱的是绣荷包,程江来编导。省委书记知道了,修桥改路批了三十联窑,艺术学校办了个好,全凭县委好领导。

程江唱完后给我解释说,这首歌唱的是小程村的历史,但这些历史在靳之林没来之前,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只是在他来了之后,万年的历史、千年的古物,才受到了村里人的关注。村里艺术活动的开展,惊动了中央电视台等媒体,也惊动了省里的领导,于是这里修了路,通了电,还迎来了不少游客。

村里人一提到靳老师便个个感谢不已,他们认为,靳老师到这里发动大家画画、剪纸、绣花、唱民歌、跳秧歌,不仅丰富了大家的业余生活,还可以开展旅游活动,又挣钱,又轻松。去年村里共接待了二千多名游客,今年五月,靳老师还要带人来在这里开展一个国际性的文化活动,到时还要飘渡黄河。想到未来的发展前景,村民们充满了向往之情。

原以为,在农村从大年三十,直至十五,每天都会有民俗活动。但我们在小程村住了一个星期,没有举行过一次民俗活动,按传统应该是有,但这种传统在当地已经消失了。我们很奇怪,为什么过年他们都不闹秧歌,他们说,一般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闹的。但如果村领导组织或者游客来了想看,可以付钱给他们闹。今年春节,村里没有钱也没有外人来,所以就不闹了。在村里呆了几天,觉得村民们都非常善良而纯朴,为了让村里有点春节的气氛,我们出了一百元钱,让他们组织一次闹秧歌,我们也可以与他们同乐。我知道传统的秧歌是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更是一种传统,一种习俗。里面有很多的讲究和程式,更有许多的经济和表现方式。但在这里一切都不再存在,所存在的只是游客和村民们的同乐,每个人只要拿一把扇子或花伞,就可以钻到队伍里去舞蹈,由大人也有孩子,我也进去跳了一下,权当是锻炼身体,也权当是体验生活。

 

六、结束语

对小程村的考察,虽然开始有点让我失望,大年初一我就想走,觉得自己好像是受骗了,来到了一个与自己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后来一想这未必不是一个值得考察的个案,所以又住了下来。

其实,遥远的西部,神秘的西部,只是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来了以后才发现,现实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要贫乏得多。解放以后的破四旧,文化大革命的大批判,对传统乡村民间文化的破坏,远远的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现在到西部考察的所有的传统民俗文化都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恢复的,这种恢复在各地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在没有下来考察之前,想当然的以为,越是偏远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传统文化保护得越好。其实并非如此,我在关中一带比较富裕的地方考察,发现改革开放以后政府一放松管理,许多地方的传统文化就开始恢复,许多村庄都修建了庙宇,同时还恢复了许多的传统民俗活动。但在小程村,由于贫穷,人们生活都还很困难,那还有钱修庙,或进行传统的民俗活动。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从三十年代就开始成为红区,成为革命的根据地,传统的民间文化被破坏得更早和更彻底。他们今天能被靳之林老师组织起来做一些民间艺术活动,其中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能和市场挂钩,能为他们的生活带一定的经济利益。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个案,也就是说,传统的恢复有多种的动力,一方面的确来自于民间自身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需求;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市场的需要。当然在政府启动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后,又增加了一股政府的力量。现在小程村已经被批准为黄河流域“原生态文化保护区”。今后官员们为了政绩的需要,将会开始重视民族民间文化的保护工作,这种保护工作和旅游市场的开发合在一起,我们将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民间艺术村”、“生态博物馆”、“文化生态保护区”、“民族民间文化保护试点”等等的出现。

在这些地方我们看到的将是一个个用民间艺术构筑起来的传统文化空间,许多的游客、学者或上级领导来到这里,会以为农民们平时就是这样生活:剪剪纸、唱山歌、闹秧歌、做面花。处处是艺术,处处是歌舞,处处是历史,处处是美丽的神话故事。这是一种比传统还传统,比民间还民间,比真实还真实的虚拟的现实空间。现代文明中的不断复制和不断再生产的特性,在今天的社会里,将不仅体现在物质上,还将体现在文化上。文化也成了再生产的对象,其用于开发和构造的材料则是当地世世代代累积下来的人文资源。这些人文资源的开发和利用将带动当地文化产业的发展,文化产业将成为后工业社会中的主要支柱产业之一,在这里我们已经看到了一部分苗头。当然这也并不一定是坏事,也许这正是后工业社会发展的一种特性或趋势。也就是说在传统的社会里人们是与自然发生关系中产生文化,而今天的人们这是在文化的基础上再重新构筑文化。自然已经不存在,所谓的原生态,原创性也已经不存在。再也没有了任何不受商品化影响的文化。

我在这里所讲这些想法。并不是对靳之林老师在小程村所作的工作的否认,相反靳之林老师的工作让我非常感动,他对小程村所倾注的心血可以说,没有一点私心,只是希望帮助这个村庄尽早从贫困中摆脱出来。而且在他的带动下小程村的村民们的经济生活和精神面貌的确是有了很大的改进,首先其带动了村民们自觉的保护和挖掘自己的传统文化,丰富了农民们的文化生活。在靳之林老师到小程村来之前,这里不仅是不通车,不通电,而且业余生活极其贫乏。物质生活的贫乏虽然重要,但精神生活的贫乏就更重要。在我们把旧的传统破坏以后,并没有建立起一套新的文化价值观及意义系统。人在没有意义中贫乏的生存着,这是我在小程村所感受到的。是靳之林老师在农民的心里又燃起了些许的希望,虽然其是建立在经济利益的基础上,但在“资本逻辑”浸透于所有生活空间的今天,这些都在所难免。我在这里唯一提出异议的是,我们可以在新的社会环境中重新挖掘甚至开发以往的人文资源,在这样的过程中也可以引进和发展当地的人文资源。但不要将其描绘成所谓的“原汁原味”或“原生态”,这会引起许多学术上的误会,甚至历史知识上的误会。

在这里越来越困扰我们的不仅是如何保护传统的民间文化,更困扰我们的是如何去继承和发展我们的民间文化,甚至如何去重建我们的价值观和我们的意义世界。一方面是对于传统我们丢失得太多,另一方面是在新的社会背景中,我们不可能原封不动的照搬传统,甚至伪造传统。我们必须要在传统的基础上重构我们新的文化,但如何重构等等这都是需要不断思索的。靳之林老师所作的也许是一项很值得思考的工作,对这些我们都还将需要做更深入的调查和研究。新的文化田野的构成为我们提出了新的话题和新的话语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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