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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林:人类学视野中羌族民间犬信仰及其文化析说

[日期:2015-07-15] 来源:民俗研究  作者:李祥林 [字体: ]

人类学视野中羌族民间犬信仰及其文化析说

李祥林

文章摘要:对于信奉万物有灵的羌民来说,“犬”是重要的信仰对象之一。犬信仰在羌族民间社会中由来古老并且功用宽泛,满足着尔玛人的精神世界的需要,跟他们的传统生活关联密切,形成了独特又丰富的民俗事象。结合历史文献和田野考察,在多民族文化视野中就羌族民间犬信仰进行解析,无论对研究羌族民俗史还是对研究中华民俗史,都有裨益。

关键词:犬 民间信仰 羌族文化

课题基金: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民间神灵信仰研究(一)”(编号:11JJG750010)、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民俗事象与族群生活——人类学视野中的羌族民间文化研究”(编号10YJA850023)的成果。

文章作者: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常务理事

文章出处:《民俗研究》2014年第4期,《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14年第12期转载

在信奉万物有灵的羌民社会中,“犬”是重要的信仰对象之一。根据羌族神话传说,除了羊是羌人固有的外,先祖木姐珠和斗安珠结婚后从天宫带到人间的有马、牛、猪、狗、驴、兔、鸡、鸭八种动物。在羌语中,“狗”之读音为“ku”(汶川)或“gu”(北川),羌人亦采用十二生肖属相命名,狗日出生者称为“苦木”;北川羌族人家,小孩的帽子上也绣有狗,谓之“神狗”。如今,由汶川县申报的“吊狗祭山仪式”,已被列入首批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下面,结合历史文献和田野考察,运用文化人类学的多重证据法,在中国多民族文化视野中就羌族民间犬信仰进行透视。

一 从释比地震唤犬说起

2008年5月12日,在羌人聚居的岷江上游地区,发生了崩山裂地的大地震。“地震来临时,王治升跌跌撞撞从屋内跑出,他嘴里发出‘咂咂咂’的唤狗声,希望地下化身为狗的地藏王母亲能制止住儿子的抖动。这是一片地震活跃带,他的祖上一代代面对地震时,都发出这样的声音,每次都获得了成功。但王治升所在的这一代失败了,作为一名释比,他甚至没能占卜出这一天的凶险。他躲在墙边的楼梯下,无助地看着整个村庄突然陷入死亡。”(1)在川西北地区的羌族中,向来有“狗跳耗子叫,地震必要到”的民间谚语。地震发生的时候唤狗,表面看似乎是在让惊惶的狗叫声平息下来,其实有基于民间信仰的更深层缘由。年逾古稀的王治升并非普通人,他是汶川绵虒羌锋有名的释比,面临巨大灾难发生,他冲出门外急切唤狗的举动,看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实际上是相当严肃的。因为,身为释比的他是在行使自己的职责,也就是按照羌族代代相传的习俗施行除祟禳灾仪式,试图使颤抖的大地平静下来。

的确,犬在羌族民间信仰中被视为镇邪除祟之物,并且屡屡运用在释比法事中。羌族是信鬼神的民族,万物有灵观念构成其民间信仰的主要内容。释比即羌族的巫师,他们熟知本民族社会历史与神话传说、主持春祈秋报的重大祭祀活动、施行驱鬼治病除邪镇祟法术,因而在羌民社会中享有崇高威望,人们生产生活中每逢大事都要请他们到场唱经做法事。比如,羌民村寨中若是有坠岩、跳河、抹喉、吊颈、难产等凶死事件发生,为了防止其成为厉鬼祸人,要请释比选择日子做招魂除黑法事,超度死者,从而保家庭和村寨平安。然后,还要请释比打扫山场,后者燃起柏香请师傅、师祖,并且高声念唱经文,大意为:“此地有人跌死成厉鬼,脑袋大得像牛头,双手好像掀盘骨,身躯粗壮如黄桶,手脚着地四爪爬。我端公请来师傅师祖又作法,挥动斧头砍脑袋,锄头挖断它手脚,钢钉将它来钉住,再用铜水铁水凌,白鸡白狗血淋身上。使它永远不得翻身,让家人和村寨都安全。”(2)这里,以鸡犬之血淋在凶死者身上,驱祟镇邪的目的十分明显。每年农历九月三十日,也就是羌历年的前一天,以村寨为单位请释比作驱逐农害的法事,释比用荞面做成野猪、老熊、野牛、岩驴、刺猪、老鼠、乌鸦、老鹰等,用刀砍杀,然后将野禽野兽面屑捏成团丢入事先挖好的洞里,并在洞口放一只荞面做的狗,表示有狗看守,这些危害农作物的野禽野兽跑不了,再用泥土封住洞口,这套属于模拟巫术的法事名为“请天神关野物”(3)。在杂谷脑河流域的增头、佳山等羌寨,若有自家房屋位于寨子中心,主家会认为其“风水硬”,要请石匠打制石鸡和石狗,再请释比做法事,立石鸡、石狗于照楼上以“镇风水”(4)。在羌族地区,寺庙或寨门上多雕塑石狗,甚至给小孩的帽子绣上犬,也无非是让“神狗”护卫村寨安宁,保佑孩子健康成长,其辟邪功能一目了然。龙在中国民间信仰里,是降雨生水的神灵。在山高谷深的岷江上游一带,羌人祭龙求雨仪式也有用犬作牺牲的。以“尔玛”自称的羌民大多居住在高半山区域,生产生活方式为半牧半耕,由于所处地理环境恶劣,对雨水的祈求尤其是他们生活中的大事。区域有别,村寨不同,羌民们的求雨仪式不尽一致。如在汶川龙溪沟直台寨,每遇天旱,要向龙王求雨。人们在释比率领下来到本寨山顶求雨,除了带上香、刀头并杀羊一只敬献龙王,还要抬一条狗上山。“拜毕龙王后,将狗抬到烧狗坪活活烧死,其目的是使龙王嗅到烧狗臭味,不得不下雨。传说龙王怕狗臭,烧狗臭气熏,龙王难受,因而下雨。”(5)而在北川,有的羌寨求雨时,将狗穿上人的衣服,牵着在村寨中巡游,据说也能使老天降雨。作为灵异动物,犬的形象在羌族释比图经《刷勒日》中也屡见。

犬信仰在羌民社会中,由来古老,功用宽泛。在羌族释比法事中,占卜是常见的巫术活动。《史记·龟策列传》云:“蛮夷氐羌虽无君臣之序,亦有决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国不同俗。然皆可以战伐攻击,推兵求胜,各信其神,以知来事。”羌人占卜的方法多种多样,如20世纪上半叶胡鉴民在《羌族之信仰与习为》中提到的,以动物类而言,有羊脾骨卜、羊毛线卜、羊角卜、白狗卜、鸡蛋卜等等。直到今天,对于保持原始信仰的羌民来说,占卜这种巫术仪式仍未全然消失。羊脾骨卜在古代多用于占卜战争的胜负,后来又多用于占卜运气、病因、行人祸福,或者人死后占卜吉凶等。鸡蛋卜主要用以卜病因,白狗卜则用来占卜丰歉。在茂县东路有“吊白狗、卜丰歉”的习俗,每年正月初旬举行。据调查,这是该县东路羌民之土主独雄王庙的庙会活动之一,人们以庙会收入购买白犬一条,在独雄庙前举行吊狗会,将白狗倒悬在庙前树枝上,狗头下方放置食物,但稍有距离,使不能及,以七日为期。七天之后,白狗若不死,预兆着丰年;反之,则是凶年(6)。关于此俗,另有说法是“吊狗祭山”,即在正月祭山时,村民们凑钱买狗,最好是白狗,将狗挂在老林的吊狗树上,“狗颈项挂一圆馍馍,吊七天后狗被吊死,以此祈求丰收。好些寨子都有这种吊狗树,以仁村的最有名。唐代汉人称这一带羌族为‘白狗羌’,也有称之为‘吊狗羌’的”。在羌人的民间宗教活动中,以祭天神为最经常,以祭山神为最隆重,“以狗祭山,可能是羌族最古老的祭山仪式”(7)。此外,北川古称石泉,该县小坝羌族藏族乡曾发现至元二十七年(1209)七月摩岩石刻题记,记录了元代石泉地方政府根据当地习俗与羌民的一次盟誓,其中有“打狗埋石为誓,违者愿归犬口而亡”的话(8)。岁时节令方面,羌民既过十月初一羌年也过正月初一春节,前者谓之过“小年”。除夕的团年饭,食品要有剩余以祈来年丰收,要给猫、狗留些好吃的东西,尤其注意观察狗最先吃什么,这预示着来年哪些东西最贵……2012年春节,羌族诗人羊子在其博客中贴了篇《萝卜寨过年了》,其中写释比王明杰家的年夜饭有云:“端酒提箸前,还得唤来看家狗,为其盛饭夹菜放骨头,看它先吃下什么,以示来年是否丰衣足食。”(9)

按照马林诺夫斯基的定义,“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风俗——人体的或心灵的习惯,它们都是直接的或间接的满足人类的需要”(10)。犬信仰作为民间风俗,正满足着羌人精神世界的需要,并且在不同的情境中履行着不同的仪式功能。犬能祛邪逐祟,亦反映在释比所唱经文里,如上坛经《日堵》讲邪怪作祟羌族人家,撵山猎狗如何如何引导主人捉拿之,它时而跳上案板,时而窜上屋顶,“猎狗奔进山沟内,追逐邪怪在深山”,最终协助主人将“邪怪打下青杠树”(11)。羌戈大战传说的版本之一,亦讲羌人在梦中得神人指点而打了胜仗,神人说:“汝等如欲战胜戈基人,永居此地,明晨可宰杀白狗,以白狗血淋白石上,取此石以击戈基人,定无不胜。”对此,蜀中神话学家袁珂在《中国神话大词典》(1998)里也曾转述。犬能辨亲识主,羌民深信“娘家的恶狗不咬出嫁的姑娘”,相传天仙女木姐珠与燃比娃婚后在人间艰苦创业,生活劳累衣衫褴缕,三年后回天庭时,连娘家人都不认识她了,多亏家里的天狗认出了她。犬在羌民的信仰中,还被视为大大有恩于他们的动物,民间有“人吃狗粮”之说,有忌食狗肉的习俗。1987年10月,茂县凤仪镇羌民吴洪珍(女,72岁,不识字)向采录者讲述的《人狗 粮食》中,则说很久很久以前,下大雨涨大水,人、房子、粮食都被冲走了,仅剩下一个上山砍柴的小伙子,全靠一条从水里游上来的狗的尾巴里留下的谷种,人间才有了粮食……该神奇传说见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地搜集整理的《羌族民间故事》。从汶川龙溪羌民口头搜集的故事中,天神因人间糟蹋粮食而收回了粮食,多亏了狗去向天神求情,“狗才给凡间要到了粮食,救活了凡人”(12)。在北川,农历腊月三十晚上,守岁的人们通宵不眠,等到雄鸡鸣晓,到了大年初一,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喂狗,因为,相传最初的粮食种子是狗带来的。又据羌族老人讲,从前人吃的是树皮、草根、野果,有个勇敢的羌族小伙子趁蛇王外出赴宴的机会,从蛇王那里设法盗来粮食种子,蛇王知道后把小伙子变成了狗。从此,狗成了羌人家里忠实的伙伴,羌人也十分感激和爱护狗(13)。而在北川羌民敬奉的寨神中,坝底堡一带是一石狗,白草河流域是犬、羊皆有。诸如此类,有调查者推测,“似为狗图腾崇拜的残留”(14)。

二 中华犬信仰历史考察

曾被视为“江源”的岷江,实乃长江上游的支流之一,从北至南,几乎笔直贯穿青高原东南边缘和四川盆地,其在古代华夏史上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如今,人口不过30多万的羌族绝大部分就居住在岷江上游的高山峡谷地带,如汶川、理县、茂县、北川等等。在多民族的中国,羌是跟华夏历史同样古老的民族之一。神农又称炎帝,古称长于姜水出自姜人,也就是最早融入农耕族群并行母系制的羌人。“作为姓氏的‘姜’和作部族名的‘羌’二字,在中国古音上是一致的。”(15)二字互通互用,后世犹知。夏商周三代,开创夏朝的大禹“兴于西羌”,生在石纽;商代羌人的活动,在甲骨文中屡见记载;后稷乃周族所奉始祖,其母姜嫄是来自姜姓的羌人部落女子。据史家所言,“在周民族形成的过程中,融合了羌方中重要的一支——姜部落”(16)。而“周羌世通婚姻,史不绝书……凡此姜姓妇女谓其皆出于羌方,似属可信。”(17)因此,“羌人中的姜姓贵族一直是周王朝的有力支柱”(18)。姜嫄亦作“姜原”(顺便说说,汶川草坡一带流传的《尕尕神》讲神女姜原之子姜流斩妖除害的故事,此姜原与彼姜原有无关联,待考),《诗经》屡屡提及,如:“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大雅·生民》)、“赫赫姜嫄,其德不回”(《鲁颂·閟宫》)。被称为“西戎牧羊人”(《说文·羊部》)的“羌”,原本是驰骋西北并涉足中土的游牧族群泛称,他们当中的一支老早就东进中原融入了华夏族。“5·12”汶川地震之后,笔者在岷江上游羌族村寨(茂县坪头村)做田野调查,看见山腰处修葺一新的“羌祖庙”里,既供奉着炎帝、大禹,也供奉着周朝开国元勋姜子牙;灾后重建的景观墙上,还有以“古羌溯源”为题的石刻展示历史上羌人助周伐商之战争场面,且有文字“牧野之战,羌族军傩灭纣,改朝换代”云云。出自当代的这番族群表述,耐人寻味。随着历史演进和社会变迁,羌人在迁徙过程中不断与其他民族交往融合,如汉、藏、彝、白、哈尼、纳西、傈僳、拉祜、基诺、普米、景颇、独龙、土家等,所以,学界称“羌”是一个向外输血的族群。又据语言学家调查,在中国西南地区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流域,居住着操普米语、嘉绒语、木雅语、尔龚语、贵琼语、尔苏语、扎巴语、纳木义语和史兴语的居民集团。这些居民集团均操独立语言,其语言在语音、词汇、语法方面几乎无例外地跟羌语接近,因而在语言学归类上应该属于藏缅语族羌语支。“操羌语支的居民,除了语言和文化上的共同特征外,在原始图腾、风俗习惯等方面都还有蛛丝马迹的线索可循。”(19)事实上,在跟羌有关联的不少民族中,犬信仰随处可见。比如,拉祜族相传祖先是吃狗奶长大的;普米族传说人和狗换过寿命,狗搭救了人类;哈尼族农历二三月间祭龙,有把瘟神等送出寨子的驱邪仪式,并以刀枪涂上狗血悬挂在村寨路口以防止其返回;景颇族超度非正常死亡的人,要杀狗并以狗血拌饭,用树叶包成九份送给亡者,以使其勿回来作祟;纳西族为非正常死亡者祭奠,也有东巴主持的吊狗镇恶鬼仪式。此外,“氐羌系统的民族大都有不杀食狗肉的禁忌,如藏族、羌族、彝族、白族、纳西族、普米族、傈僳族、怒族、哈尼族等”,因为这些民族的神话传说有一共同母题,“即人类的五谷和粮种是狗千辛万苦从天神那里盗来的”(20)。至于以犬占卜之术,在敦煌古籍记载的民俗中屡见,如伯三一O六《占狗鼻缩为怪》“子日缩鼻大吉”、“丑日忧妇女丧”、“午日刑讼田宅事”(21),等等。

从中华风俗史角度看,羌人的民间宗教仪式用犬当为古俗遗留。“犬亦曰狗,燕飨用之,亦用于祭祀。”(钱玄《三礼名物通释·膳牲》)商代有“帝”祭,是祭祀四方神(兼山川、祖先神)以定息风雨虫灾的祭礼,其用犬之例见于卜辞,如:“癸亥卜:今日帝于方,豕一,犬一”(人2298)、“□寅卜:帝风,九犬”(人3032)、“甲戌贞:其宁风,三羊三犬三豕。”(续2.15.3)这种止息灾气的祭四方神仪式,在操作上多为磔狗于四门。《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季春》有“九门磔攘”的记载,据陈澔注:“裂牲谓之磔,除祸谓之攘。”(《礼记集说》)《史记·封禅书》载“秦德公既立,卜居雍……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又,《尔雅·释天》“祭风曰磔”,郭璞注:“今俗当大道中磔狗,云以止风。”作为厌胜避邪术,犬祭之俗起源古老,“原始时代大约盛行过狗能镇恶避邪的传说,俗语所谓‘狗血淋头’,原是以狗血驱邪魅之意。《说文解字》:‘狗,叩也,叩气吠以守。’以狗镇恶的观念,很可能跟狗的守门功能有关。”即是说,“活狗能守门,所以演变为把狗张挂在门上以避除邪恶的磔狗之祭。从现有资料来看,凡禳御恶风、暑气、疫气等,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在城邑四方门上磔狗张挂”(22)。狗能护家识主,以之守门,能防盗贼;《山海经·西山经》中,亦载天狗“可以御凶”。先民巫术化的磔狗避邪之举,当由此推衍而来。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四时代谢盖在四时之气不同。“四时皆有疠疾”(《周礼·天官·疾医》),四时之气不和会给人带来疫病(所谓“气不和之疾”,见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九)。因此,每逢季末,迎新除旧,人们要举行撵除旧气的“时傩”活动,其主要方式之一即为“九门磔攘”。周代以来,季春之月,“命国傩,九门磔攘,以毕春气”;仲秋之月,“天子乃傩,以达秋气,以犬尝麻,先荐寝庙”;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礼记·月令》)。季春国傩在国都范围内举行,仲秋“天子傩”在王室内城和寝庙进行,而季冬大傩则下及庶民,“旁磔”也就是“九门磔攘”。古代都城四方共十二门,“九门磔攘”即裂犬牲张挂于城门以除祟禳灾避邪。《风俗通义》卷八有“杀狗磔邑四门”条,其释“九门磔攘”云:“盖天子之城,十有二门,东方三门,生气之门也。不欲使死物见于生门,故独于九门杀犬磔禳。”《史记·秦本纪》载秦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张守节《史记正义》释曰:“伏者,隐伏避盛暑也。”“蛊者,热毒恶气为伤害人,故磔狗以御之。”“磔,禳也。狗,阳畜也。以狗张磔于郭四门,禳却热毒气也。”根据传统阴阳五行理论,犬属“阳畜”,正适合用来逐除疫疠之气。此俗长久流传,后世犹见,如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九载“广州时序”云:“夏至,磔犬御蛊毒。”这说的是两广地区。或以为,“中国犬祭的分布,自古迄今多在海洋文化区”(23),但从地处内陆的羌族民间犬信仰来看,又不尽然。羌民地震呼犬、占卜用犬、镇邪以犬、给小孩戴狗头帽,诸如此类,从中正可窥视华土古俗踪影。

犬能避邪,因此周代国家祭祀用“六牲”,犬是其一。据《礼记·曲礼》,祭祀宗庙之礼,“犬曰羹献”。《周礼》所列职官有“牧人”,其任务是“掌牧六牲而阜蕃其物,以共祭祀之牲牷”(《周礼·秋官·牧人》)。周人祭祀使用的六牲,由牧人专养,乃指牛、马、羊、豕、犬、鸡。与之相应,还有各掌其事的牛人、羊人、犬人等职务分工,如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二十三引江永注云:“远郊有牧田,以授九职中之薮牧,使牧六牲,即以牲物为贡,牧人掌之,国有祭祀,牧人供之。于王朝,牛入地官牛人、充人及司门;羊入夏官羊人,豕入冬官豕人,犬入秋官犬人而豢于地官之槁人,鸡入春官鸡人,马入夏官圉人……将祭祀则各官供之”。又据《周礼·秋官·犬人》:“凡祭祀,共犬牲,用牷物。伏、瘗亦如之。”将犬牲瘗埋于地,目的仍在镇祟祛疠。殷商宫殿遗址多发现有奠基时埋入的牲人和牲畜,牲人作跪姿,有的还随葬狗,考古学家指出:“奠基的狗和守卫的人,是与建筑的程序有关,各系一次埋入”,而“门旁及门前跪着的人等,当系房屋的保卫者”(24)。古人祭祀还使用“刍狗”(草扎的狗),“用以祷病”驱疫,此俗“自周迄三国仍同也”(25)。《淮南子·说林训》:“譬若旱岁之土龙,疾疫之刍狗,是时为帝者也。”高诱注:“土龙以求雨,刍狗以求福,时见贵之。”从《周礼》记载来看,天子祭祀所用的牛、羊、犬等物,除了专人饲养,还须符合“牷”或“全”的规定。“牷”有“全”义,指“纯色”,也就是说天子祭祀中用作牺牲的动物之毛色要纯一,不可杂有他色。祭品以纯色为上,又见于《周礼·冬官·玉人》:“天子用全,上公用龙。”此指的是玉,郑玄注:“全,纯色也。龙当为尨,尨谓杂色。”《说文》:“尨,犬之多毛者。”这种长毛犬多有杂毛,故引申为“杂色”。从羌族民间犬祭尤其以“白”为尚来看(关于以白犬祭神祭祖、避祟驱邪之俗,《山海经·南山经》有以“白狗”祭祀龙身人面之神的记载,《四民月令》亦称“十一月,冬至之日,荐黍、羔”及“买白犬养之,以供祖祢”等,《风俗通义》卷八则载“今人杀白犬以血题门户,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跟这种崇尚“纯色”的古老祭礼是吻合的。中国文化史上,向有“礼失而求诸野”之说。江绍原谈到“礼与俗”时尝言:“研究者应该把礼俗的界限打破,是我们近来的主张。……古俗有一部分见于著录,因而得了古礼的美称,成为后人叹赏、保存的对象。然没有这样幸运,久已湮没无闻的古俗,正不知有凡几,虽则这一部分古俗中应又有一部分至今尚以某种形式流传于民众间。故不但古礼与古俗不可分为两事,即古礼俗与今礼俗,亦不应认为互不相干的两个研究区域。”他很赞同前人关于“礼俗不可分为两事,亦不必分士庶”、“制而用之谓之礼,习而安之谓之俗”的说法(26)。事实上,礼、俗未必分家。作为上古社会礼俗生活记录的“三礼”(《周礼》、《仪礼》、《礼记》),其中不少礼仪便一直存活在华夏民间,为后世民众一代代传承。同理,从商周宫廷到羌族民间,尽管犬祭使用的具体场域有“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分,仍不难看出该信仰习俗在中国从上到下绵延数千载,源远流长。

犬信仰在多民族中国,有宽泛的分布。川西北羌人地处汉、藏之间,犬信仰在藏族民间亦由来古老。《新唐书·吐蕃传上》记载河西节度史崔希逸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曾举行白犬盟誓,约定两方边将互不侵犯。如学界指出,“尊狗”习俗迄今仍见于藏区,如:白马藏人新年初一凌晨“祈水”,呼喊祖先并唱水歌,此水必先喂狗,以示对之的尊敬;大部分藏区,人们在每年青稞收获后,第一次磨出的糌粑先喂狗,民间传说青稞是狗从天宫带回凡间的……究其缘由,盖在“藏族的某些部落曾在历史上是以犬为图腾。这种犬图腾并没有随时代发展而绝迹,而是在藏族文化历史上留下了艰难的足迹”(27)。那么,从多角度考察羌族民间犬信仰,对此当有所关注。

三 羌民的灵犬信仰管窥

犬跟人类的关系相当古老,尤其跟有狩猎传统的民族关系密切。考古学表明,人类最早饲养的动物不是牛、马而是犬、羊。世界文学史上,“狗给人类带来粮食种子”便是一个跨地域母题。关于犬的驯化,“大多数动物学家都相信驯化狗(Canislupusfamiliaris)的所有种类全是由狼(Canislupus)发展而成的”(28)。中亚和欧洲一些地区对犬的驯化相对要早,中国最早的狗遗骨出土于磁山遗址,经鉴定为驯化了的家犬。研究原始献祭仪式可知,“以动物作为献祭是较为古老的仪式”,“以动物作为牺牲则远较农业时代为早”(29),而犬正是人类最早用于献祭的动物之一。弗雷泽在《金枝》中谈到以巫术控制雨水时,也提到过日本一高山地区以黑犬求雨而以白犬求晴。作为“西戎牧羊人”的羌,固然跟羊的关系密切,犬在其生活及信仰中也占重要位置。黑水羌族传说有《狗是怎样变成家畜的》,蜀地学者任乃强释“犬”字时,认为华夏驯养狼犬成功的时间“当是远在羌人驯化藏犬之后”(30)。羌人驯犬以助牧畜,犬作为放牧的好帮手深得其喜爱,而主人去世,也常以犬殉葬。不仅如此,在羌民看来,犬是通灵之物,能镇邪禳灾,尤其对止住地震有效。羌族地区广泛流传的神话《开天辟地》,讲古时候,地是一个黑鸡蛋,天是一个白鹅蛋,一团黑糊糊的,一团白生生的,分不清上头下头,也分不清前头后头。天爷阿补曲格和天母红满西决定造天搭地,以使万物滋生。天母打开黑鸡蛋,里面钻出一条大鳌鱼;天爷打开白鹅蛋,里面滑出一块青石板。天爷用青石板造天,立起又倒,倒了又立,如是再三,累得大汗流,硬是没法。天母连忙把大鳌鱼搭成了地,将鳌鱼的四足扳来立起,才撑起了青石板。天地早好了,可是,大鳌鱼要动弹,它一动,就会天摇地震。于是,天母唤来家中的玉狗,将其放到大鳌鱼的耳朵洞里,并对后者说:“你不准动哟!我把你的母舅叫来了,给你作个伴儿,空了给你摆条,免得你心焦。要听母舅的话呢!你一动,它就会咬你呢!”(四川话“摆条”,指聊天)这么一来,大鳌鱼再也不敢动,天地才稳当了。(31)这个奇妙的神话是20世纪80年代从年近80岁的老释比口中采录的,释比唱经中也有相关内容。以犬为地之母舅的传说是怎么来的,有待探考,但有两点似可注意:(1)羌人以母舅为大,凡事都要听舅舅的,释比经文即称“天下要数舅为尊”,而以犬为地之母舅,叮嘱后者“你须听从顺其音”(32),可谓是按照羌民社会的习惯思维为大地设置了一个管得住它的长辈;(2)舅在羌语中读音为“ku”(33),与犬在羌语中读音“ku”或“gu”相近,因此,以犬(ku)为管辖大地之舅(ku),是不是有着某种语音上的巧合呢?此外,吕振羽指出,在中国民族的意识里,确实有“‘犬’是一种地的‘守护神’”之观念(34)。以上神话向我们表明的,依然是羌民视犬为厌胜避邪之灵物的古老信仰。

从科学角度看,地震往往伴随有动物的异常反应,其中犬的表现尤为突出。(35)在川西北岷江及涪江上游地区,居住在地震活跃带上的羌人在地震发生时唤犬,跟他们的民间经验有关。可是,羌族释比在地震时唤犬,为什么又提及地藏王菩萨呢?中国民间传说里,地藏王是掌管地下世界的教主。据明代《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地藏菩萨,职掌幽冥教主,十地阎君率朝贺成礼。”(36)清代小说《剑侠飞豹图》第二十回中,亦有阎王对阴主地藏王菩萨称臣的描写。说地藏的母亲化身为狗,这实际上是民间叙事中把他跟“目连救母”传说中目连形象重合的结果。目连亦作目犍连,乃“摩诃目犍连”的略称,他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跟佛门中的地藏王菩萨并非一人。《盂兰盆经》说他为救生母脱离饿鬼道而设“盂兰盆会”,中国民间也流行“目连救母”故事。作为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产物,该故事讲述目连俗名傅罗卜,其母亲因开斋吃荤、打僧骂道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受苦,夙具孝心的目连求得佛祖恩准下地狱拯救母亲,最终其母得超度后化身为犬,目连本人亦成正果,是为地藏王。目连故事在华夏大地上广泛流传,深入人心,如在四川广汉民间,为了祛邪镇祟,要“请戏班演《目连戏》,意即搬出地藏王菩萨来超度亡魂,弹压野鬼”(37)。又如,四川射洪青堤镇有“目连故里”之称,相传其母刘青提是该镇女子,其地有顶顶庙,庙中塑有目连的站立像,按当地人的说法,因为有母亲在此,所以他不能坐下……根据佛经,地藏乃梵文Ksitigarbha(乞叉底蘖婆)的意译,他是释迦佛灭后、弥勒下世前,在无佛世界中普度六道众生的菩萨,又称大悲菩萨、大愿地藏,并认为他像大地般含藏无量善根种子。在中国民间,地藏被附会为地府主宰鬼界之王,并被拉扯到具体人物身上,于是民间相传“目连死后被命为地藏王,即主司幽冥界之主”(38),类似传说在川西北羌族地区亦有流传。据《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七:“相传王舍城傅罗卜,法名目犍连,尝师才事如来,救母于饿鬼群丛,作盂兰盆胜会,殁而为地藏王,以七月三十日为所生之辰。”又,《成都通览·成都之呼物混名》有“地藏王菩萨(萝卜也)”一条,盖在民间传说目连俗名萝卜,其母因吃萝卜而生了他,旧时蜀地,“每当搬演目连戏的活动开始,不但有台上表演者将刘氏所吃萝卜三刀砍作八块供人抢吃,戏班子的人也乘机在观众席里出售事先准备好的萝卜,而众人也争相购买,并深信带回家去让妇人吃了能生儿子”(39)。目连曾下地狱拯救母亲,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誓(根据《地藏菩萨本愿经》,地藏前身为婆罗门女,也有卖家宅以广求香花及诸净品供佛,以解脱生前信邪而堕入地狱之母亲的行为),老百姓将他们合二为一也就不无缘故。羌人地处汉藏之间,从上述释比“地震唤犬”的举动中可知,来自佛门、来自汉族地区的“目连救母”故事对羌区也多有影响,如在茂县凤仪镇,羌民生病时祈神保佑所唱还愿歌中有“四许木莲戏,病好就还你”(40);过去北川农历五月二十八的城隍会上,亦有外来的川剧团在庙门口演出《目莲救母》(41)。过去茂县城里的传统庙会,也有城隍会、地藏会。2011年5月4日,笔者走访汶川绵虒78岁的老释比王治升,问及前述事情,他说狗是傅萝卜的妈,地震来了,“zhe—zhe”地叫了狗,地就不动了。老人还说,狗是傅萝卜的妈,这是《幽冥传》里写的。他说过去他家里有这些书,爷爷留下来的;尽管他没有读啥子书,但他爷爷是读书人……既然主宰地下世界的是地藏王菩萨,既然地藏王菩萨的母亲后来化身为神犬,那么,在羌民巫术化的原始思维中,当崩山裂地的地震灾变发生时呼唤犬母,不正是在祈求后者管好儿子、“止住儿子抖动”么?

犬跟羌人生活及信仰有密切关系。那么,又该如何理解上述“焚犬求雨”呢?尽管羌民口碑有“龙王怕狗臭”之说(42),但其由来如何无从查考,也未必是此仪式的底蕴所在。在我看来,既然犬是灵物,作为原始宗教仪式,烧狗与焚柏在宗教原理上当有某种相通之处,即以所焚之物的烟气上达于天,以祈求龙王从天上降下雨水来;或者,是借所焚之物的烟气四散,以驱逐旱魃之类邪祟。羌民祭神,焚烧柏枝是重要的宗教仪式环节,当地人谓之“熏(音qiu)烟烟”,如:“理番三齐十八寨羌民,每逢十月一日过年那天,房顶上白石前燃柏枝敬神”(43)。又如,“卡斯达温”(又称“铠甲舞”)是融合羌藏文化元素的民间歌舞,据2005年8月我们赴黑水河流域调查所见,当地人跳此舞蹈时举行的重要仪式之一就是“男人们在玛尼堆前点燃松柏枝,十分虔诚地举行当地人俗称‘熏(qiu)烟烟’的煨桑仪式,祈祷神灵保佑”(44)。证诸古代文献,此当属华土传统祭天之法。据《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用騂犊。”陈澔注:“积柴于坛上,加牲玉于其上,乃燎之,使气达于天,此祭天之礼也。”(《礼记集说》)天圆地方,各有其祭。在先民看来,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燔祭时烟气升空,故能被天神接受;至于后者,则是把作为祭品的牲畜、丝帛之类埋入土中以祭祀大地。古文《尚书·舜典》记载舜接受尧禅让帝位后于“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即说的是在泰山上燔柴祭天。此外,“以‘焚’的巫术方式求雨,有久远的历史。把人或牲畜放在柴堆上焚烧,这在甲骨文中有大量的记载”(45)。着眼宗教意义,“献祭始终意味着圣化”,而“火焰标志着将牺牲置入火中的圣化仪式”(46)。为求神灵保佑,把最好的东西奉献给神,是民间信仰的普遍心理。犬之于羌民,在日常生活里是颇得青睐的。对于初以牧猎为生而后为半耕半牧的羌民来说,猎犬无疑是好伙伴和好帮手,犬在其族群意识中成为图腾未必不可能。放狗打猎是羌人传统,理县蒲溪羌族打猎歌甚至唱道:“我生来是打猎的,我不是吃人奶而是吃狗奶长大的。”(47)驱逐邪怪也离不了撵山猎狗,正如驱逐农害时释比所唱:“全寨为着驱农害,请动天地远近神……猎人打枪将狗放,金猫银猫同出力,不管野物藏何处,统统拿获问斩刑。”(48)在北川羌人中,有的祖传家训亦云“以家养犬为圣洁”(49)。唯其如此,在汶川龙溪乡释比余明海、朱顺才所唱上坛经里专门有一部《壳》,羌语的意思是“说猎狗”(50),就不足为奇。阿坝羌族谚语,也有“狗和狗打堆,狼和狼结群”、“狗叫前门有客,狗咬后门有贼”、“话是酒撵出来的,獐子是狗撵出来的”、“闹山的雀儿没有肉,光叫的狗撵不得山”、“狗吐舌头鸡张嘴,乌云遮天要下雨,等等。羌人以白狗占卜年成好坏,实际上亦视犬为通灵之物。既然如此,羌民将犬尤其是白犬作为牺牲焚之以祭,通达神灵从天上降下雨来,不正表达着人们敬神之心虔诚至极么?

犬祭之犬以白为佳,就羌民信仰而言,也旨在表明所献之物的神圣性,因为羌人有以白为尚的传统。阿坝羌族谚语云:“雪山顶上捧白石,白石供在房顶上。”多神信仰是羌族民间宗教的特点,其崇拜的天神、地神、山神、寨神以及自然界一切神祗,皆无固定偶像,而是融合在白石崇拜中。白石可以代表天神或山神,也可以代表寨神或土地神,不一而足。释比请神做法事,或在村寨神林中的白石塔子前,或在人家房屋上的白石神位前。从茂县发掘的战国时期石棺葬中有白石随葬来看,白石崇拜之于该地区有古老的历史。有关羌人崇拜白石的传说多多。相传羌族在迁徙中,遭到魔兵追击,危急关头,多亏天神相助,从天上扔下三块白石,变成三座大雪山,挡住了魔兵的前进之路,方使羌人化险为夷。在长诗《羌戈大战》中,羌人用天神赐给的白石作武器,打败了戈基人,才得以在富饶美丽的“日补坝”(今茂县境内)安居乐业。此外,羌人甚至认为神分白黑好坏,如释比经文所唱:“白神是好神,黑神是坏神。”还愿所用之牺牲亦分白黑高低,所谓“上坛神愿须用白,下坛鬼愿才用黑”。总而言之,“代代留传有规矩,羌人要白不要黑。”(51)。日常生活里,羌民也是以白为善,着白羊皮褂、穿白麻布衣衫,等等。对白的崇尚对于羌民来说,可谓无处不在。就白犬信仰来看,茂县土门羌民被称为“白狗羌”,当地人亦喜欢白狗,认为白狗能够避邪纳吉。从历史上看,《新唐书·党项传》载:“龙朔后,白兰、舂桑及白狗羌为吐蕃所臣,藉其兵为前驱。白狗与东会州接,胜兵才千人。”《唐会要》卷九十八《白狗羌》条亦云:“白狗羌,西羌之别名,与会州连接,胜兵一千……武德六年十二月,遣使朝贡,贞观五年十二月,其渠师并来朝。”《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说,唐朝初年有“白简、白狗羌并遣使入贡”,唐还“以白狗等羌地置维、恭二州”。会州后为茂州,白狗羌地处茂州以西,这支羌人唐时主要分布于维、保二州,即今阿坝州的理县、黑水一带。关于“白狗”之称,或以为是族名之羌语音译,即“白狗在一些史籍中又作白苟,应为羌语的汉译,极可能与当地古代的一支羌人的领袖名为白苟(白构)有关”(52);或以为是族群之图腾标识,即“狼图腾崇拜起始于华夏最古老的羌族、犬戎族和古匈奴荤粥”,而“根据文献记载,犬戎族就是自称自己的祖先是二白犬,并以白犬为图腾的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属于西羌族,是炎黄族先祖的近亲”,若“从民族归类上看,犬戎族就是西羌族,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羌,西戎牧羊人也。’因此,犬戎就是西羌,西羌包含犬戎……西羌族是以白狼或白犬为图腾的游牧民族”(53)。实际上,如民族学家所言,戎正是“以氐羌为主要成分”的(54),而犬戎之祖为白犬之说见于《山海经·大荒北经》。证诸民俗,在理县桃坪乡杂谷脑河下游东北部的增头寨,有供奉白狼神的铁林寺,直到新中国建立前,“全寨寺庙最隆重的是每年八月初八会期(白狼神生日),为纪念先祖白狼神生日,求先祖消灭灾难,从草地直到绵竹县人民不辞长途跋涉都要来此地祭拜白狼神”(55)。其中,或许正凝结着羌人古老的族群记忆。

注释:

(1)《释比黄昏》,http://www.qiangzu.com/thread-2079-1-1.html,2008-7-2010:52。王治升是汶川羌锋释比,而类似举动亦见于茂县黑虎寨释比任永清,“地震时,许多村民彷徨无措,作为释比,他按释比经典大喊了几声‘狗’,传说里,狗是地藏王的母亲。释比有法力,地震时喊‘狗’,地藏王就不晃了。但这个方法却没能让地震停下来”(《神秘释比恐成历史》,http://cqsbepaper.cqnews.net/html/2008-07/27/content_70804.htm)。

(2)(3)(5)《羌族社会历史调查》第186、173、188页,四川省编辑组编,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

(4)卢丁、工藤元男主编《羌族社会历史文化研究——中国西部南北游牧文化走廊调查报告之一》第94—95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6)胡鉴民《羌族之信仰与习为》,见《川大史学·专门史卷(三)》第57、68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

(7)西南民族学院研究室编《羌(尔玛)族情况》,见《中国原始宗教资料丛编:纳西族卷·羌族卷·独龙族卷·傈僳族卷·怒族卷》第547—54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8)李绍明《北川县小坝元代石刻题记考略》,载《四川文物》1989年第2期。又见王清贵编著《北川羌族史略》,北川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印,1991年10月。

(9)羊子《萝卜寨过年了》,http://blog.sina.com.cn/u/1197802111,2012-01-1711:57。

(10)[英国]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第14页,费孝通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

(11)《西羌古唱经》第8—9页,茂县羌族文学社整理编辑,2004年10月。

(12)《中国民间文学集成·羌族故事集》第38页,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文化局编,1989年1月。

(13)(49)母广源口述、郭志武整理《党项羌人的后裔——北川李姓羌人》,载《西羌文化》2005年第1期。

(14)钱安靖《绵阳市北川县羌族宗教习俗调查》,见《中国原始宗教资料丛编:纳西族卷·羌族卷·独龙族卷·傈僳族卷·怒族卷》第482—48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15)马长寿《氐与羌》第82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6)徐杰舜《汉民族发展史》第71页,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

(17)郑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第148页,成都:巴蜀书社,2004。

(18)李绍明《关于羌族古代史的几个问题》,载《历史研究》1963年第5期。

(19)孙宏开《试论“邛笼”文化与羌语支语言》,载《民族研究》1986年第2期。

(20)(30)桑吉扎西《戌犬通灵》第219—220、9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21)高国藩《敦煌古俗与民俗流变》第236页,南京:河海大学出版社,1989。

(22)詹鄞鑫《神灵与祭祀——中国传统宗教综论》410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23)凌纯声《古代中国与太平洋区的犬祭》,见《中国边疆民族与太平洋文化》第692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9。

(24)石璋如《殷墟最近之重要发现附论小屯地层》,见《中国考古学报》第2册第37、3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

(25)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第260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26)江绍原《古俗今说》第10—1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27)林继富《藏族犬图腾浅谈》,载《西藏研究》1988年第2期。

(28)[美国]艾里奇·伊萨克《驯化地理学》第128页,葛以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29)[奥地利]佛洛伊德《图腾与禁忌》第167页,杨庸一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31)《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第1107—1108页,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

(32)(33)《羌族释比经典》第232、944—945页,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主编,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

(34)吕振羽《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第73页,北京:三联书店,1961。

(35)蒋锦昌《动物的行为异常是一种临震前兆》,载《地震学报》1980年第3期。“5·12”地震发生前夕,北川县曲山镇海光村就有一条名叫“小花”的小狗狂叫不止,惊动了大家而使许多人跑出房屋,救了“半个村子的人命”,让村民们感念不已(见《北川记忆——“5·12”故事》338—342页,北川羌族自治县文化旅游局、北川羌族自治县禹羌文化研究中心编,2009年9月)。

(36)《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第30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7)《广汉民俗》第252页,《四川省志·民俗志》丛稿之一,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3。

(38)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第18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39)李祥林《民间戏曲搬演中的饮食文化》,载台北《中华饮食文化基金会会讯》2006年第1期。

(40)冯骥才主编《羌族口头遗产集成·民间歌谣卷》第146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

(41)周锡银主编《羌族词典》第391—392页,成都:巴蜀书社,2004。

(42)中国民间求雨之强迫性巫术中有“秽气冲天”之说,比如焚烧女子木屐以激怒上天而使其降雨,盖在旧时男尊女卑社会中,女性物品是被视为亵秽的(见何星亮《中国自然崇拜》第25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此固然可备一说,但从羌族民间犬信仰看,总体上未必视犬为亵秽之物。

(43)胡鉴民《羌族的经济活动型式》,见《中国原始宗教资料丛编:纳西族卷·羌族卷·独龙族卷·傈僳族卷·怒族卷》第56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44)李祥林、李馨《秘境神舞——“卡斯达温”天人合一的意象之美》,见《四川黑水河流域民间歌舞——卡斯达温》第99页,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7。

(45)刘黎明《宋代民间巫术》第136页,成都:巴蜀书社,2004。

(46)[法国]马塞尔·莫斯、昂利·于贝尔《巫术的一般理论 献祭的性质与功能》第179、191页,杨渝东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7)《中国歌谣集成·四川卷》第927页,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4。

(48)(50)(51)钱安靖《羌族和羌语支各居民集团的宗教习俗调查报告》,见《中国原始宗教资料丛编:纳西族卷·羌族卷·独龙族卷·傈僳族卷·怒族卷》第530、531、534、53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52)李绍明《羌族历史文化三题——以四川理县桃坪羌乡为例》,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4期。

(53)姜戎《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http://www.booksky.net:81/html/6/7480/446692.htm。

(54)李绍明、冉光荣、周锡银《论羌与戎》,见《李绍明民族学文选》第477页,成都:成都出版社,1995。

(55)朱光孝《古老美丽的增头寨》,载《西羌文化》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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