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狗”即天狼
——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再研究
阿尔丁夫
(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010022)
摘要:在《秘史》《史集》和《元史》保留的感生神话传说中,《秘史》独有的“如同黄狗一般,摇摇摆摆〔飘升〕着出去”中的“黄狗”,果真是黄狗么?蒙古有一种习俗:忌讳直接提到狼的名字。如回避不了,往往以黄狗、天狗等代之。故《秘史》中的“黄狗”指的同样是狼、天狼。阿阑豁阿是感天狼而生孛端察儿。
关键词:感生神话传说;黄狗;忌讳提到狼名的习俗;天狼
一、感生神话传说中的“黄狗”
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的“黄狗”才是真正值得重视的角色。“其中的‘黄狗’,果真是黄狗么?”请看《秘史》第17~23节。其中第21节阿阑豁阿在向两个儿子解释为什么无夫而生子时说:“每夜有黄白色的人,藉着天窗和门额上〔隙间〕露天地方的光,进来抚摩我的肚皮,光明渗透了我的腹中,出去的时候,藉着日月的光,如同黄狗一般,摇摇摆摆〔飘升〕着出去。你们怎敢造次〔胡说〕!这样看来,显然是上天的子息啊!你们怎么能比做凡人呢?等〔他们〕做了万众的可汗,那时候凡人们才能明白呢!”[1](19)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如同黄狗一般,摇摇摆摆〔飘升〕着出去”这句话。开始读《秘史》的时候,我从文学角度出发,将这句话视作是一种修辞手段,一种比喻,未加注意。后来,当我将它同蒙古人中普遍流行的一种习俗联系起来思考之后,才发现它绝非是一种修辞手段,一种比喻,而是一种暗示,一种隐喻,指的实际上是狼,天狼。
人们难免要问,你所说的蒙古人中普遍流行的习俗指的是什么习俗呢?早在1993年上半年,我就在公开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直到今天,在蒙古,不管是内蒙古还是蒙古国和布里亚特蒙古人均把狼称之为野狗、杭爱〔盖〕狗、保亥。各地还有各地的称呼。在我国内蒙古,习惯上称之为苍狗、野老头等;在蒙古国,习惯上称之为天狗,长尾巴等。[2](685)此外,黑龙江省的蒙古人也避讳直接提到狼的名字,当遇到该提到狼的时候,“人们都用野狗或野先生来代称”。[3](99-100)可见蒙古人提到狼的时候,大都是用狗,各种各样的狗来代替。
这种习俗对我们认识《秘史》中的“如同黄狗一般”这句话是有启发的。[4](146)这种习俗,从姜戎为《蓝色蒙古的苍狼》一书写的“代序”:《“天狗”——蒙古民族的狼图腾》一文提供的材料也可得到证明。他写道:我想起2009年与法国著名电影导演让·雅克·阿诺路过呼伦贝尔草原时,采访了一个当地牧民,这个给我们当导游的牧民说:“我们这儿的蒙古族人也不直接称呼狼,而管狼叫‘大嘴’、‘大口’、‘黄狗’。”①阿诺到达我当年插队的〔乌珠穆沁〕牧场后,他首先采访了一位当年的牧业大队队长,现年七十多岁的老牧民,采访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姜戎那时养没养过狼?”当他听到老队长讲姜戎养小狼的事全场牧民都知道,都可以作证,他很高兴。他又问另一位曾任嘎查长(村长)的老牧民:“蒙古人是不是崇拜狼图腾?”这位老村长说:“我们蒙古人是崇拜狼的,但是不直接称呼狼,而把狼叫做‘天狗’、‘成吉思汗的狗’、‘亲戚’。我们这儿的蒙古族人没有‘图腾’这个词,但是,‘天狗’与姜戎讲的图腾是一个意思。我看过《狼图腾》(内蒙古自治区出版的蒙古文版),他写的很真实,那都是我们当年经历的事情。”阿诺听后感到很满意。②
以上举的都是将狼称作“黄狗”等的概括的例证,而没有举出一个具体的例子。下面从《蓝色蒙古的苍狼》一书中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证明,通常蒙古人将狼称作“黄狗”:后杭爱省的大塔米尔县境内有一个溶洞名叫“黄狗的地狱”。这个名称来源于一个传说。话说很早很早以前,那里住着一个大财主。一天夜里,他家的羊圈里跑进了七只狼,把圈里的羊全给咬死了。那个财主非常生气,就组织当地的好猎手进行了一次围猎,把那七只狼都给生擒了。他把那七只狼关到了那个溶洞里,想活活饿死它们。那七只狼饿得相互残杀,只剩下了一只大狼。最后,那只大狼也被活活饿死了。从那以后,人们就把那个溶洞叫做“黄狗的地狱”。[5](32-33)该溶洞本是狼的“地狱”,却称其为“黄狗的地狱”。这一个案在证明蒙古人忌讳直接提到狼的名字。如非提到不可,通常都以“黄狗”称之,是有说服力的。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习俗,我认为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的“如同黄狗一般,摇摇摆摆〔飘升〕着出去”中的“黄狗”,指的实际上是天狼;阿阑豁阿不是感“光”而是感天狼而生三子或一子即孛端察儿。
蒙古人通常将狼称作黄狗,这个问题已得到充分证明,已无怀疑的余地。问题是蒙古人将豢养的黄狗称作什么呢?换个说法,怎么证明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的“黄狗”是天狼而不是黄狗呢?
二、感生神话传说中的“黄狗”难道不可能是牧民家养的么?
蒙古人喜爱狗、看重狗,因而普遍养狗。除了看家之外,“收〔当作“牧”〕则藉以守,猎则藉以逐。有兽披矢而走者,犬追之,不获不止。其发踪指示,动如人意。”正因为如此,蒙古人从不屠狗,更不吃狗肉;即便农区也不例外。但蒙古人绝不将狗视为神圣而加以崇拜,只将它们视作助手、伙伴和朋友。成吉思汗的战友和将军中有所谓“四狗”(朵儿边那海),便是有力的证明。因此,完全可以排除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的“黄狗”是牧民家养的普通狗的可能性。
三、感天狼而怀孕生子的两条旁证
阿吉木《蓝色蒙古的苍狼》提供的两条材料也可以旁证我关于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的“黄狗”是狼的看法。第一条材料是:《成吉思汗的家谱》中写道:“阿阑豁阿的丈夫朵奔篾儿干临终前曾对阿阑豁阿说道:‘我将化作一道黄光进入宫帐,然后变成一只狼出去。’阿阑豁阿不相信丈夫的这句遗言,听罢马上在宫帐门口加派了岗哨,果真看到一道黄光从天而降,之后看到一只狼跑了出去。”[5](32)
这段话问题很多。朵奔篾儿干“临终”之前跟妻子讲了一句话。妻子“不相信丈夫的“遗言”,听罢马上在宫帐门口加派了岗哨”。在丈夫尚未咽气的情况下,他说的话怎么称作“遗言”?在丈夫尚未死的情况下,怎么会“看到一道黄光从天而降,之后看到一只狼跑了出去”?这还是行文或翻译方面的问题。
更为荒唐的还在于《成吉思汗的家谱》的作者将阿阑豁阿感天狼而怀孕生子篡改为同自己已故的丈夫共寝怀孕生子,而且以“黄光”进入宫帐,然后变成一只狼出去——这是丈夫朵奔篾儿干临终前告诉妻子的。如果朵奔的鬼魂可以出入宫帐,使自己寡居的妻子怀孕生子,他何不拒绝死亡?既然他没法抗拒死亡,做为他的鬼魂,又怎么能使寡妻怀孕生子?退一万步讲,朵奔的鬼魂可以使自己的寡妻怀孕生子,那么,充其量也不过生出几个“篾儿干”(善射者)罢了,怎么会是“上天的子息”?长大之后又怎么会成为“万众的可汗”呢?
《成吉思汗的家谱》的作者,大概感到自己女系祖先同天狼结合生下男系祖先孛端察儿太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所以故意篡改为是朵奔篾儿干以天狼的形式回到宫帐,同自己的寡妻共寝而怀孕生子。这样篡改雅驯是雅驯了,但却无任何神圣性可言了。所以,除保留能够证明阿阑豁阿是感天狼而怀孕“然后变成一只狼出去”这句话之外,其余应该毫不吝惜地删去。
第二条材料是:托尔卡普(Topkaл)图书馆保存着一份用卷轴〔形式〕记载的家谱,上面画着阿阑豁阿和一只“黄狗”在一起。然而,那只黄狗毫无疑问就是一只狼。(参见附图)[5](32)坦率地说,画中的“黄狗”画得并不像。乍看上去从躯干和鬃毛来看,类马;细看该动物四肢上有爪而非〔奇〕蹄,张嘴吐舌,耳朵尾巴也与马相去较远。余下来的问题便是该动物究竟是狗还是狼的问题。姜戎说:“我在2009年与阿诺去蒙古国采访时,曾专门请教过阿吉木这幅画的内容。阿吉木翻出《天狗》一书中那幅图片,图上画的正是‘黄狗’离开阿阑豁阿的寝室的情形。阿吉木指着‘黄狗’说,这不是狗,而是狼。我们仔细察看,确实觉得那是狼,因为蒙古狗尾一般是卷起来的,而图上的动物的尾巴是典型的直拖型标准的大狼尾。”其实不仅蒙古狗,所有的狗的尾巴都是上卷的,而狼的尾巴都是下拖的,从而证明画中的“黄狗”确实是狼。③阿吉木总结道:“把上面两个例子进行比较以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蒙古秘史》中提到的那只黄狗应该是狼。”[5](32)在《秘史》中,只有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提到“黄狗”,从而可以旁证该感生神话传说中的“如同黄狗一般,摇摇摆摆〔飘升〕着出去”的“黄狗”,的确是指狼。
四、阿阑豁阿是感“天狼”而非普通狼的证据
在蒙古族神话中,狼似乎区分为天狼和普通狼两类。前者可以在保存较多,也较完整的日月蚀神话中看出来。蒙古人认为日、月蚀是它们被天狗吞食的结果。有一文本说,天狗偷喝了圣水,遭到天神追杀。天神问太阳天狗跑去的方向,太阳只指出了它的去向。天神问月亮,月亮则告诉了天狗藏身的具体地方。天神追上并找到天狗,用金刚钻将它打成两截。但由于喝了圣水的缘故,天狗并没有死。它恨太阳更恨月亮,三年吞食一次太阳,一年吞食一次月亮,这就是日蚀、月蚀的由来。每逢日蚀或月蚀时,蒙古人就向天空高声喊叫或敲击金属器皿,以赶走天狗,拯救太阳或月亮。当然,由于天狗只剩上半身,所以被天狗吞下去的太阳或月亮便很快从下边露出来重新照亮大地。[6](142-143)这定期吞食太阳或月亮的天狗实际上便是生长在天上的天狼。“‘天狼’(代表黑暗、邪恶)和‘太阳’(代表光明、正义)是老敌人。后世盛传的‘天狗吞月〔日〕’实际上是‘天狼食日’的一种蜕变。狼、狗同类。中外神话里也有不少天狗吃太阳类型的故事。”[7]( 353)了解了这类神话,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布里亚特蒙古和我国内蒙古都存在着将狼称作“天狗”的事实。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阿阑豁阿感生神话传说中本身来看,能够通过蒙古包的天窗或门额上的孔隙出入,并能化身为“黄白色的人”或“金色神人”的,绝非生活在大地上普通的狼,而只能是天狼。阿阑豁阿自称她所感生的儿子是“上天的子息”,也昭示她是感天狼而非普通狼而生子的。其实,有材料证明,在古代蒙古人观念中,大地上的狼,归根结底,也是来源于天上。
总括起来说,阿阑豁阿在丈夫朵奔篾儿干去世后,绝非感“光”而是感天狼而怀孕生子;她所生的儿子是天狼种,所以是“上天的子息”;具有这种身份的人长大之后要做“万众的可汗”或“万民的君主和汗”。
这样一种结论,在今天,已经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了!
注释:
①姜戎:《“天狗”——蒙古民族的狼图腾(代序)》,载《蓝色蒙古的苍狼》一书之前,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
②同“注释①”,第4页。
③同“注释①”,第11页。
参考文献:
[1]札奇斯钦.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M].台湾联经出版社,1980.
[2]清格尔泰.现代蒙古语法(蒙古文)[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3]波·少卜.黑龙江蒙古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民族研究所,1990.
[4]阿尔丁夫.感天狼而生还是感“光”而生[J].黑龙江民族丛刊,1993(2).
[5](蒙古)高陶布·阿吉木,姚克成译.蓝色蒙古的苍狼.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6]满都呼.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7[7]萧兵.楚辞新探[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Yellow Dog" is the Heaven Wolf
——Re-research on the legend of Alanhua induced myth
Ardinhu
(School of Liberal Arts of Inner Mongolia Normal University, Hohhot 010022, Inner Mongolia)
Abstract:Among the induced myth legends kept in, "History Collections " and "Yuan History", only the "Secret history of Mongols" has the unique description such as "like a yellow dog, go swaying (float) out", is the "yellow dog" a real yellow dog? The Mongols have a taboo: avoiding direct mentioning of the wolf's name. If unavoidable, often say yellow dog or heaven dog to refer to the wolf. Therefore the "yellow dog" referred in the "Secret history of Mongols" is the wolf. Alanhua bore Budancar by feeling the heaven wolf.
Key words:induced myth; yellow dog; taboo of avoiding referring to the wolf; heaven wo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