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的多样化风格与成因
苗金海
(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内蒙古呼和浩特 010010)
摘要:鄂温克族文化具有多元化特征,与此相应,鄂温克族的民间音乐特别是扎恩达拉嘎的多样化特征也十分明显,具体体现在其音乐内容、题材的广泛性,所反映社会生活的丰富性,音乐形态、演唱技法的多样性等诸多方面。本文以体裁、题材为依据对扎恩达拉嘎进行分类,探讨其多样化风格的成因,以及决定其音乐共性风格的美学内涵。
关键词: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多样化风格;多元文化
鄂温克族历史上历经多次迁徙,形成了以辉河方言、莫日格勒河方言、敖鲁古雅方言为代表的三大分支,人口分布具有“小聚居,大分散”的特点,在文化类型上也形成了狩猎文化、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并存的多元化特征。与此相应,鄂温克族的民间音乐特别是扎恩达拉嘎的多样化特征也十分明显,具体体现在其音乐内容、题材的广泛性,所反映社会生活的丰富性,音乐形态、演唱技法的多样性等诸多方面。相对鄂温克族的舞蹈音乐和尼玛罕而言,扎恩达拉嘎的曲目更加丰富,流传范围也更加广泛。
一、表现内容与题材的多样化
“扎恩达拉嘎”(zhaandalgaa)又译为“赞达拉嘎”、“扎恩达勒格”等,是鄂温克族对本民族民间歌曲的自称。在鄂温克语中,“扎恩达”(zhaanda-)是“唱”的意思,“拉嘎”(-lga)是名词后缀,“扎恩达拉嘎”直译为民间歌曲,实际上是山歌和小调性质的鄂温克族民间歌曲的统称。《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内蒙古卷)》中使用的是“赞达拉嘎”的称谓,本文采用的是内蒙古自治区鄂温克族自治旗较为通用的称谓“扎恩达拉嘎”。
(一)按音乐体裁的分类
对于民间歌曲的分类,可以从体裁(音乐形态)和题材(表现内容)两个角度来划分。如以音乐结构、旋律形态等为依据,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按照体裁可以划分为长调性质(或称山歌体)的扎恩达拉嘎和短调性质(或称小调体)的扎恩达拉嘎两大类别。
长调扎恩达拉嘎的旋律形态与蒙古族长调(乌日汀哆)相似,字少腔长,节奏舒缓自由,旋律不甚固定,演唱风格多样(与蒙古族长调的区别主要在于不用“诺古拉”等演唱技巧),且因地区、因人而异;短调扎恩达拉嘎的旋律形态则与蒙古族的短调民歌(包古尼哆)相似,字多腔少,节拍相对规整,旋律较为固定。但是,这种“长”与“短”表现在具体的演唱过程中又具有很大的灵活性,并没有严格的“长调”与“短调”的界定。“长、短扎恩达拉嘎实际上没有严格的界限,群众也无这种区分。长扎恩达拉嘎的曲调一般源于短扎恩达拉嘎,这种情况跟蒙古族长调牧歌与原始狩猎歌曲的关系相似。有的扎恩达拉嘎在歌唱时放开一些就成为长的,紧缩一些又可成为短的。”[1](110)
考察蒙古族音乐历史,可以得知短调歌曲(包古尼哆)起源更早,从内容和题材来看可以追溯到原始狩猎时期,而长调歌曲(乌日汀哆)起源则相对较晚,兴起于蒙古族告别山林狩猎,在辽阔的草原上开始游牧生活之后。与此相似,笔者在调查中发现,生活在鄂温克旗草原地区从事畜牧业生产的鄂温克人中,长调扎恩达拉嘎较为发达,而居住在嫩江及其各支流平原与靠山区,从事农业和半农半猎生产的鄂温克人中,扎恩达拉嘎则以短调为主,很少听到长调。可见,扎恩达拉嘎的“长”与“短”体现的不仅是旋律形态上的长、短之别,而是反映出歌曲背后的游牧文化与狩猎、农耕文化的区别,即使不用歌词,仅通过旋律就能折射出鄂温克人生活环境与文化的变迁。
(二)按表现题材的分类
扎恩达拉嘎擅于反映丰富多样的社会生活,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从扎恩达拉嘎的具体表现内容来看,按照其表现的题材可以分为狩猎歌、赞歌、思乡曲、爱情歌、礼仪歌、摇篮曲、儿歌、训谕歌、时政歌等。
狩猎歌的曲目曾经很丰富,但是散佚得太多,许多狩猎歌现在仅存歌词,无曲谱传世。现存有歌词的《我们大家可怜》《嘎达拉》《我们是森林里的人》《游猎在山林》《狩猎歌》《猎人小路》《卡达拉姆山下的孤儿》中,仅有前两首现存有曲谱。
赞歌的内容主要为赞美家乡、赞颂本民族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夸赞骏马等。其中赞美家乡的扎恩达拉嘎数量很多,如《金色的雅鲁河(一)》《金色的雅鲁河(二)》《莫和尔图颂》《索敏、索敏》《达无科克》等;赞颂本民族历史上的英雄人物的有《歌唱海兰察》《摔跤手朝宝岱》等;夸赞骏马的有《赞马歌》等。新中国成立后,又涌现出许多歌颂中国共产党和新社会、新生活的赞歌,如《由于党好》《永远不忘共产党》《不再受苦啦》《辉河笑了》《红花尔基的樟松》等。
思乡曲是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的重要体裁。由于历史上的多次迁徙,加之清代并入八旗之后战事频仍,青壮年男子经常被征调入伍,远离家乡南征北战,使得鄂温克人备受思乡之苦的熬煎,只能以大量情深意切的思乡曲来表达内心的情感。例如,布特哈八旗的鄂温克族士兵远赴呼伦贝尔草原戍边,在辉河岸边定居多年之后,仍念念不忘故乡的雅鲁河,在很多首歌曲的开头都是把雅鲁河和辉河并列。在扎恩达拉嘎中还经常唱到鄂温克民族的发祥地黑龙江,在千百年流传的思乡曲中追溯民族起源的古老记忆。此外,由于历史上鄂温克族居住的地区大多交通不便,许多远嫁他乡的鄂温克族妇女多年见不到亲人,也只能以思乡曲排解心中的离愁别怨。这类歌曲中较有代表性的有《故乡》《我们的故乡莫和尔图》《妹妹可怜》《我们大家实在可怜》《思念双亲》《思念》等。还有的女性思乡曲表达的是对不幸婚姻的委屈、无奈和对家乡的复杂情感,如《孟根朝鲁我们的家乡》《为啥把我嫁出去》《为什么让我倒霉》《姑娘的委屈》《高坡》等。
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中反映爱情生活的歌曲数量众多,其情感表现丰富而细腻,表达的具体内容与方式也多种多样。有的爱情歌表现的是对意中人爱慕之情的含蓄表达,如《米兴格之歌》《讷列胡达》《讷琳珠》《塔日巴之歌》《雾》《东泉》《我那响亮的歌声》等;有的表现的是热恋情人敢于冲破一切阻力的炽烈情感,如《海日罕之歌》《奔跑的马》等;有的是表达与心上人分离的不舍或分别后的思恋之情,如《太苏哥哥》《岔形山丘》《盼哥哥回来》等;有的表达追求意中人未果后无奈而失落的情绪,如《古列胡达》《莫列胡达》等;还有的是对恋爱或婚姻生活不如意的倾诉,或是对负心人的无情谴责,如《机灵的红沙马》《额尔更哈达》《致纳尤》《阿拉巴吉河》《心坏》《翻脸抛弃是心坏》《绿色深渊的草》《达木丁哥哥》《克勒特棍》《什么叫爱人》等。
扎恩达拉嘎中的礼仪歌主要以宴歌为主,包括婚宴歌和酒歌等。婚宴歌数量很多,内容多为祝福和劝诫新人婚后如何生活、待人处事等,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同时也是对鄂温克族婚俗的生动反映,如《新婚祝福歌》《婚宴祝福歌》《嫁女歌》等。酒歌在婚宴上也可演唱,但使用的范围更广泛,代表性的酒歌有《美酒》《酒歌》《狩猎之歌》等。
鄂温克族摇篮曲的内容常常是森林生活的写照,如敖鲁古雅地区流传的一首摇篮曲的歌词是,“博悠,博悠,我的宝贝,星星睁开了眼睛,小鸟闭上了嘴,夜色多么美!博悠,博悠,我的宝贝,月亮朝你笑,森林伴你睡,睡吧,我的宝贝!”①
鄂温克族的儿歌内容也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代表性的如《数字儿歌》:“一是什么?一是鸡蛋;二是什么?二是撮罗子(木杆搭起的包);三是什么?三是海拉特(一种鸟);四是什么?四是第日哥尤克依(一种鸟);五是什么?五是兔子;六是什么?六是野鸭子;七是什么?七是黑熊的皮;八是什么?八是打猎时用的铁耙;九是什么?九是目标;十是什么?十是鹿角叉。”这样的儿歌具有寓教于乐的特点,具有艺术教育和知识传授的双重作用。
训谕歌的内容多数是教育人们要尊敬、善待老人,或者表达对社会现实的一些认识和理解,如《不要让老人受委屈》《云青马(一)》《云青马(二)》《昂昂库》《大山顶》等。
时政歌的内容主要是反映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情况,控诉社会的不公和统治者、外来侵略者的残暴,表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鄂温克人所受的压迫、经历的苦难和现实处境,有的还表现出强烈的反抗精神。主要曲目有《残害我们的是诺颜》《初升的太阳》《奔驰的马》《马鞍山的樟松》《雅鲁河》《难和家人团聚》《瓦甘(嘎)之歌》《我们是山林里的人》《贝尔茨河》《父亲可怜》《得敖套河》等。
二、扎恩达拉嘎多样化风格成因探析
扎恩达拉嘎是山歌、小调类鄂温克族民歌的总称,最适合于表现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与丰富多样的思想感情。而社会生活的变迁则是形成扎恩达拉嘎多样化风格的重要推动力。
由于历史上的多次迁徙,鄂温克族形成了三大较大的分支,由于居住地域与生产方式的不同,这三个分支分别使用三种不同的鄂温克方言,音乐文化也存在一定的区别。辉河方言(又称海拉尔方言、布特哈方言)简称辉方言,历史上被称为“索伦语”或“索伦鄂温克语”,使用的人数最多,约占鄂温克族总人口的90%以上。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阿荣旗、扎兰屯市、鄂伦春自治旗以及黑龙江省讷河县、嫩江县等地的鄂温克族主要持这种方言。该方言圈的鄂温克族大多与达斡尔族、蒙古族和汉族杂居,在长期的交往中,很多鄂温克人在生活中除使用鄂温克语外,还较熟练地掌握达斡尔语、蒙古语和汉语。鄂温克人中持辉河方言的人口数量最多,分布范围也最广,这一群体的民间音乐以狩猎、游牧、农耕等多种类型的文化为背景,并较早受到满族、汉族、蒙古族、达斡尔族等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音乐风格最为多样。
莫日格勒河方言(又称陈巴尔虎方言)简称莫方言或陈方言,历史上被称为“通古斯语”或“通古斯鄂温克语”,使用的人数相对较少,约占鄂温克族总人口的8%左右。持这种方言的鄂温克族主要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陈巴尔虎旗莫日格勒河流域鄂温克苏木、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东苏木和孟根楚鲁苏木。持莫日格勒河方言的鄂温克族均分布在牧区,其音乐文化具有鲜明的游牧文化色彩,狩猎文化的影响已经弱化。由于长期同布里亚特、巴尔虎蒙古人相邻,这部分鄂温克人除了会说鄂温克语外,还大多会说蒙古语,其音乐风格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蒙古族音乐的影响。
敖鲁古雅方言历史上被称为“雅库特语”或“雅库特鄂温克语”,居住在内蒙古自治区额尔古纳市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以及鄂伦春自治旗的鄂温克族使用这种方言,使用人口仅占鄂温克族总人口的1.2%。持该方言的鄂温克族除使用鄂温克语外,在生活中还使用汉语、蒙古语等。持敖鲁古雅方言的鄂温克人是最后告别狩猎生活的鄂温克人群体,其民间音乐的狩猎文化特征最为突出。
鄂温克族历史上的多次迁徙导致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由此带来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并自然引发其文化的历史变迁。鄂温克族三个大的分支经过多次迁徙后居住相对分散,交流不便,所处的生活环境、生产方式、邻近民族的文化都各不相同,语言、文化、艺术等方面的差异性也日益明显。就同一分支内部来说,大规模、远距离的多次迁徙活动也必然带来其文化的变迁。
以索伦鄂温克人历史上的两次大规模南迁和移民戍边为例,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鄂温克人克服了极大的困难,并在迁入地满、汉、达斡尔族等兄弟民族生产方式的影响下,逐渐改变了原来以游猎为主的生产方式,接受、适应了迁入地以农耕、游牧为主体的经济生活,加之与居住地兄弟民族之间的相互通婚也日益普遍,文化的开放性与包容性显著增强。这样,在传统狩猎文化的基础上,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形成了在鄂温克族聚居的不同区域内,狩猎、游牧、农耕三种传统文化互相依存、互为补充的局面。另外,鄂温克族三大分支的形成与多次重大迁徙,导致了鄂温克族经济类型的复杂性和变异性。“鄂温克民族经济,无论其经济生活、经济结构、经济形态,几千年来都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在各个历史阶段上,或大或小、或快或慢,都有发展变化。”[2](17)正是这种发展变化主导了鄂温克族文化的变迁,强化了鄂温克族音乐文化的多元化特点。
除经济因素的影响外,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政治生活在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中也有所反映。例如历史上的多次迁徙,使得鄂温克人经常背井离乡,因而思乡曲题材的扎恩达拉嘎曲目异常丰富;历史上索伦兵为抵抗侵略、维护国家统一南征北战,十分英勇,在赞歌题材的扎恩达拉嘎中就出现了赞颂本民族英雄人物的《歌唱海兰察》《摔跤手朝宝岱》等;在新中国成立之前,鄂温克族备受国内统治者和俄、日侵略者的压迫与剥削,产生了许多具有反抗精神的时政歌;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党和人民政府的关怀下,鄂温克族人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出现了大量歌颂党的恩情、歌唱幸福生活的赞歌。可以说,丰富多样的扎恩达拉嘎是不同历史时期鄂温克人生活状态的缩影和情感世界的写照。
三、扎恩达拉嘎音乐的美学内涵
鄂温克族文化具有很强的开放性、包容性。但是,鄂温克族音乐文化在长期的历史变迁和吸收、借鉴其他民族音乐文化的过程中,又始终保持着自身独立的文化品格,使得其扎恩达拉嘎音乐具有丰富、深刻的美学内涵和独特的精神文化特质,在狩猎文化基础上形成的自然观、世界观和美学观,对于鄂温克族认识世界和审美判断过程中的价值取向始终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也深刻地影响着鄂温克族扎恩达拉嘎音乐的共性风格。
艰苦的生存环境,长期的狩猎生活,加之历史上多次被迫迁徙的颠沛流离,磨练出鄂温克民族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意志品质,与人为善、乐观豁达的民族性格,不畏艰险、知难而进的民族精神,这些内涵在扎恩达拉嘎中都有生动体现。
一首《狩猎歌》中唱道:“是猎人就不怕爬冰卧雪,是猎人就敢和虎熊作伴;若是没有日行千里的快腿,就不要在山里混饭;若是没有百发百中的枪法,就称不上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另一首《嘎拉达》则更具英雄气概:“神有万灵的魔法,可是我,不信它!恶神有什么可怕?不论白天和黑夜,驱马赶鹿横过它!”[3](364)
这些扎恩达拉嘎体现了鄂温克人坚强、乐观的生活态度,爱憎分明的是非观念,不甘压迫的反抗与斗争精神。
还有一首狩猎歌题材的扎恩达拉嘎《猎人小路》,体现出鄂温克猎民对于狩猎文化的态度。歌中唱道,“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鄂温克猎人世代游猎放牧,先辈们曾经走过的路,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他们的勇敢和智慧,我们更要继续来传承。”[4](190)正是这种执着、坚韧的品质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支撑着鄂温克民族的精神世界,使他们一次次地跨越历史上的艰难险阻,生生不息。
注释:
①《中国歌谣集成.内蒙古卷.鄂温克卷》,中国ISBN中心2007年10月出版,阿拉塔演唱,英山、乌热尔图记译。
参考文献:
[1]乌日娜.鄂温克族民间音乐述略[J].黑龙江民族丛刊,2000,(2).
[2]沈斌华.鄂温克族经济简史[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5.
[3]中华文化通志委员会编.满、锡伯、赫哲、鄂温克、鄂伦春、朝鲜族文化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4]国家民委全国少数民族古籍整理研究室.中国少数民族古籍提要.鄂温克族卷[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