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传统民居色彩象征研究
赵巧艳
(广西师范大学漓江学院管理系,广西 桂林 541006;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 北京 100081)
摘要:通过对色彩符号与象征蕴义的理论梳理,提炼出侗族基于对色彩的心理反应和情感反应在传统民居上所形成的一整套色彩象征体系。然后以这套系统中五种基本颜色——红、白、黑、黄、青(绿)为剖析对象,分别对侗族传统民居色彩象征意义传递的两个媒介物——建造仪式和空间区隔中的色彩运用及意义表征进行阐释。结论表明,无论仪式场域的色彩运用,还是横向空间或者纵向空间的色彩区隔,它们最后的象征意涵都是一致的,很好地表达了侗族传统民居所追求的幸福美满人生目标。
关键词:侗族;传统民居;色彩象征
很早以前,色彩就被人类应用于自己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中,成为文化的一个部分,并建立起了自己独立的文化体系。[1](15)在这个独立的文化体系中,色彩成为传递象征意义的一个载体,就如德•卢西奥-迈耶总结的那样:“自有人类以来,象征意义就是与大多数主要色彩联系在一起。”[2](72)虽然人类学家对色彩的象征意义已经有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也提炼出一些具有跨文化共性观点的结论。然而迄今,对民居中色彩的符号象征意义解读依然非常匮乏,制约了将色彩的意义与民居的空间意义阐释进行整合,以提升对民居象征意义解读的整体性与综合性的研究进展。本文选择侗族传统民居中的色彩应用为研究对象,通过在2011年至2014年间定期和不定期地对一个典型侗族村寨——广西桂林市龙胜县乐江乡宝赠村细致深入的田野调查,在对理论脉络进行梳理的基础上,分别从建造仪式和空间区隔两方面入手,全面描述了侗族传统民居中五种基本颜色(红、白、黑、黄、青)所构成的色彩簇,以及不同颜色符号表征的文化意义。
一、色彩符号与象征蕴义
人类学对色彩象征的关注从来就不乏兴趣,上世纪60年代,哈罗德•康克林(HaroldConklin)、查尔斯•弗雷克(CharlesFrake)、布伦特•柏林(BrentBerlin)、保罗•凯伊(PaulKay)和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Sahlins)等人就开始对色彩的文化象征进行研究,结论表明,色彩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色彩不仅具有物理属性,而且表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引申意义。《哈努诺人的颜色分类》是康克林从民族学角度对色彩认知的一项开创性研究,为人类学家开展色彩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引导。康克林的研究表明,哈努诺人(Hanunoo)对颜色的使用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方法(或层次):第一层次是一般性的颜色分类,只包括四种固定的颜色类别(黑色、白色、红色和绿色);第二层次的色彩范围则达到了上百种,而且所有这一层次的颜色都可以归入第一层次的颜色范畴。日常生活中,哈努诺人主要使用第一层次的颜色,只有在特别情况下才使用第二层次的颜色术语。[3](441-446)在《基本颜色词:其普遍性与演化》一书中,柏林和凯伊提炼了英语11个表示颜色的基本词:白、黑、红、绿色、黄、蓝、棕、橙、粉、紫、灰,而且它们的排列顺序遵循“白/黑→红→绿/黄→蓝→棕→橙/粉/紫/灰”的规律。[4]萨林斯在充分肯定柏林和凯伊“11个基本颜色词”合理性的基础上指出,基本颜色词的出现遵循的是自然观察的逻辑,即从普遍到特殊、从突出到一般、从简单到复杂,并强调颜色是社会关系的象征,是一种文化的“认知过程”(aprocessofrecognizing)。[5](1-22)因此,只能有“部分”颜色词是基本的,如菲律宾的哈努诺语(Hanunoo)中只有4个表示颜色的基本词汇;[3](441-446)印度泰米尔语(Tamil)里有6种,而在法语中则有12种。[6](125)虽然在文化中色彩的功能认知和类别辨识上学者们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可是在色彩能够表情达意方面他们的观点却比较一致,就如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Arnheim)对艺术品上色彩的功能描述那样:“色彩能有力地表达情感是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7](460)
随着人类学界对色彩文化阐释的深入,研究的主题也逐渐拓展到色彩的象征意义层面,弗兰兹•博厄斯(FranzBoas)、恩斯特•格罗塞(ErnestGrosse)、埃德蒙•利奇(EdmundLeach)和维克多•特纳(VictorTurner)在此方面均有突出贡献。博厄斯通过对北美洲北太平洋沿岸各民族,特别是印第安人的民族服饰、图案、仪式用品、绘画、雕刻等装饰品上的纹样及其象征意义的研究,概括出作为象征符号的颜色传递出的象征寓意,认为各象征图案、纹样有不同的解释和涵义,而且与物品拥有者的图腾信仰有关;[8](80-133)格罗塞详尽分析了各民族在人体装饰时所使用的颜色,解释为什么人们会选用不同颜色,以及不同颜色具有什么特定意义等问题,并着重分析了红、橙、白、黄、黑等颜色所蕴含的意义。[9]利奇也对艺术品的色彩构成做了精辟的阐释,并提炼出色彩象征三角——白色象征纯洁,非白色(黑色)象征不洁,混合色象征正常和世俗,因而白色和非白色都象征反常和神圣(见下图①)。[10](58)
特纳对恩登布地区的色彩象征机制也有详细的论述,通过对恩登布人白、红、黑三原色象征意义的分析,辨析了恩登布人观念里不同颜色表征的不同含义:白色象征纯洁、光明、快乐,体现了健康、生命、繁荣、纯洁、权威等含义;红色象征力量、能力与财富,强调的是权力、狩猎、谋杀等含义;而黑色则是与邪恶、灾难、疾病等现象有关,象征低下、邪恶、污秽和怀疑。而且白、红、黑三原色提供了一种现实的原始分类,为其他更广泛的分类奠定了基础,且人的生物本性和重要体验则是所有分类的源泉。[11](58-90)博厄斯等人的研究支持了一个观点,即色彩的象征意义是在色彩的联想被固定为一种社会观念时导致的后果,其与一定社会的历史、文化等因素有着紧密关系。[12](143)卢西奥-迈耶也持有“色彩的象征意义是依存于传统和联想的”的观点。[2]作为文化的色彩,自有它独特的语言系统和使用习惯,而且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或隐或显地诉说着情感、表征着意义。如红色象征革命、黄色象征坚强、白色象征纯洁、绿色象征生命等都是人们所熟知的。[1](17)然而,各种颜色对于不同民族在心理上所引发的联想、象征蕴意也不尽相同。
色彩的这种文化表达也存在于宝赠侗族传统民居文化之中,已经形成一种特定的民居色彩文化,并且成为当地侗族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宝赠,侗族民居色彩能够用来指涉、表现和传递各种意义和内涵,同时也映射了人们祈求的愿望、宣泄的感情和其他民族文化信息。这些色彩作为宝赠侗族的一种地方性风俗习惯形成并延续下来,蕴含着宝赠侗族的集体意识与智慧,更是他们心理定势的反映,承载着他们古老而丰富的经验和文化积淀。宝赠侗族民居色彩文化的象征意义,即色彩象征符号所反映的内容,也就是隐藏在民居中不同色彩应用所传递出来的文化信息,代表着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和借此所寄予的希望。用特纳的象征具有两极性特点的观点[11](25-32)来看,即从意识极的角度来审视宝赠侗族民居色彩和基调,它有着一连串的象征意义,是构成当地社区人际关系、价值取向、观念意识、哲学思想以及宇宙观的准则。不仅这个象征符号的表现形式被当地社区中的人们普遍认同,而且其包含的象征意义也被大多数人所理解。
色彩认知是色彩运用与表现的基础,涉及到对色彩的文化性辨识能力。[1](60)作为一种视觉现象,人们对色彩的感知通常依赖于其所附着的具体实物的颜色来构建并固化。因此,色彩要成为一种象征符号,离不开由不同物体所扮演的色彩符号载体的作用。色彩依附于具体的载体,就能构成符形,并在社会约定俗成下产生“所指”,进而形成符号意义。色彩象征的生成和发展可以划分为两个主要的阶段,也体现了两种不同的逻辑思维方法:在第一个阶段,人们在对自然环境的关注和思考中发现、归纳出来某种颜色的自然属性,并赋予其神圣的文化属性,从而完成了色彩象征两个最基础部分的思维构建——一定文化逻辑中色彩的能指与所指;然后以此为基础,将该色彩逐渐引入到日常生活与宗教信仰等众多领域之中,使该色彩的象征意义被广泛社会化,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独立而稳定的色彩象征系统。如经过漫长的历史演进,西藏文化中白、黄、红、蓝、黑、绿六种颜色就己经形成了各自较为稳定和明确的色彩象征内涵。[13](40-46)宝赠侗族基于对色彩的心理反应和情感反应,也建立了传统民居建造上一整套形式简单而内涵丰富的色彩象征体系。这套体系中,基本的颜色只有红、白、黑、黄、青(绿)五种,表达了宝赠侗族对家屋承载的幸福康乐、祈福纳吉、趋吉避凶等心理和愿望的祈祷。而传递色彩象征意义的载体则主要蕴含在与民居有关的无形的建造过程和有形的物质实体之中:建造仪式和空间区隔。
二、侗族传统民居建造仪式中的色彩象征
当人们将对颜色或方位的心理好恶体现在不同的仪式场合时,原本很普通的颜色和方位便成为承载意义的颜色或方位象征。[14](347)如恩登布人基于人的身体在不同情况下释放出不同的分泌物如乳汁、血液、粪便及汗水等经验,在仪式中赋予了黑色、白色、红色三种颜色不同的象征意义,形成了本民族的三色观念,并成为其他分类的基础。[11](58-90)在宝赠侗族传统民居的建造仪式中,色彩的象征内涵也表现为一个由五种颜色构成的分类体系,而且每一种颜色表达的象征意义又各不相同。
1.红色
红是一种集火色与血色于一体、寓火的功能与血的功能于一身的色彩,具有极大的杀伤力,也有极强的保护力。[1](278)红色这一独特而深远的文化根源也受到宝赠侗族的青睐,在保留汉族将红色视作欢乐、喜庆、顺遂、成功和进取等象征意义的基础上②,还赋予红色以巫术的功能,以此作为祛除邪祟、护佑生命和生产生活的意义媒介物,并且成为民居建造仪式上最重要的一种色彩象征表达。民居建造仪式中,无论发槌仪式还是上梁庆典,红色一直都是被强调的对象,特别是在上梁仪式中,红色更是当之无愧的主导色。发槌仪式时,要从无数的木槌当中挑选出最直、最大、最靓的木槌用红纸和红线将敲打的那一头包裹起来。在祭宝梁之前,香椿枝和宝梁都必须先要用发红粉调白酒染上红色;宝梁上还必须悬挂大红梁布,俗称“披红”或“挂红”;上梁所使用的五捆糯禾把亦须用红纸扎好。在重要的建造仪式如砍梁木、祭宝梁等环节中,都必须要准备红包,而且红包的赠与对象也有特定和非特定之分,寓意吉昌和顺利。在建造仪式中,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便是用公鸡红色的鲜血进行“禳煞”,这里,红色蕴含了洁净、驱邪和禳解之意。因为宝赠侗族笃信鬼惧红色,在这种场合涂染和滴淋牺牲鲜血,其实是强调血液所具有的红色,而不是血液本身。因此,作为驱邪除秽的用血也就主要表现为用红。升宝梁之前,柱子和穿枋上要张贴红色对联,象征喜庆、热烈和吉祥。抛梁粑时,主东夫妇必须用红色或红花间色的床单首先接受喇汉的赐福。可以看出,在宝赠侗族的认知里,红色具有多重象征内涵,不仅是驱邪避祸、禳煞除祟的象征,也表征着喜庆、喜悦、吉庆、热烈、欢乐、吉祥等内容。
2.白色
白色在宝赠侗族传统民居建房仪式中体现最多的莫过于白酒、清水、糯米和梁粑。白酒在宝赠又被称为水酒,是用糯米发酵和蒸馏后得到的一种低度酒。在宝赠,白酒从来不会被当成商品交换,只是各种节日庆典、人生礼仪、建房仪式中用到的东西,既作为庆祝的用品,又是沟通神灵的祭品。在宝赠侗族传统里,只有荤祭才会用到白酒,素祭只用清茶。建房仪式中所有的祭祀都是荤祭,因而必须用到白酒,以示尊敬和隆重,并且祭祀后每一碗酒都要泼洒一点在地上,表示神灵已经受用。此外,白酒还被用来涂抹宝梁和香椿枝,跟发红粉一起调和,涂抹在宝梁和香椿枝上,在这里,白色象征驱邪除祟与祛污净化。清水在仪式中常被用来祛除肮脏和污秽,通常的做法是,仪式专家右手端起供桌上的一碗清水大吸一口,然后骤然使劲喷向四方,表示将附着在周遭的污浊之气、污秽之物清除干净,在这里,白色隐喻了洁净和祛秽之意。包藏在亮布(包梁布)中的白色糯米象征男人的精液,与象征女人子宫的亮布一起,共同构成了人的生命力和力量之源。梁粑也是白色的,做成圆形和长方形两种,寓意银圆和银条,象征财源滚滚、招财进宝。
3.黑色
宝赠侗族建房仪式中黑色的使用相对较少,主要有包梁口的黑色侗布(也称亮布)和五色线中的黑线。亮布是子宫的象征,在宝赠侗族看来,子宫是黑色的、没有光亮,因而孕妇也常被称为soxdeagv,意思是“家与谷仓黑暗的”。从人类孕育的角度来看,男性的精子与女性的卵子在黯黑的子宫中相互结合成受精卵,然后在子宫中发育生长。因此,使用黑色的亮布将寄托着主东对家屋未来“福、禄、寿、喜、财”美好愿望的象征物品(笔墨、历书、糯米等)包裹在内,之后再在亮布两侧分别搭放象征财富的糯禾把,既表达了人们对女性孕育功能的尊重和期望,也象征着家屋中未来的一切美好生活都源于女性子宫的奉献,而且这些象征家庭美满幸福的东西会跟人的生长发育一样不断扩大,这与主屋不开窗保持房间内黑暗的做法也是一致的。黑色象征阴森、悲哀和死亡,它和五色线中的另外四种颜色配合,共同构成了“绿、灰、蓝、黑、青”=“生、老、病、死、生”的象征对等关系③,而且无论是第一还是最后都以生作为开始,形成一个从“生”到“生”的循环路径,象征生生不息、绵延不绝,总体上隐喻了生命的永恒延续。
4.黄色
用金色或金黄色象征丰收、富足和成功是一种普遍的做法。在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上梁仪式中,悬挂在宝梁上的糯禾把和糯禾穗都是黄色的,同样象征大地和财富。黄色作为大地的颜色,古籍史料中多有记载,如《说文解字》云:“黄,地之色也。”《淮南子•天文训》曰:“黄色,土德之色。”《考工记•画绘之事》载:“地谓之黄”。在宝赠侗族看来,黄色是土地的颜色,他们相信土地的肥沃保证了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而糯禾本身就是宝赠侗族安身立命的物质基础,侗族传统上喜食糯饭,糯谷的多寡从某种程度来说就象征着财富的多少。
5.青色
宝赠侗族赋予青色以生命、朝气、活力的意义,因而象征家屋旺盛生命力的宝梁连同附着其上的香椿枝都必须是当天砍的,以保持鲜活的生命本色。在所有建房所需的建筑材料中,唯有宝梁和香椿枝必须当天砍伐,因而从外到内都可以保持青色。其他建筑构件的用料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而且已经干透,所以也不会在颜色上与宝梁发生冲突。这一点在旧屋宝梁不能再次使用而其附着品却可以二次使用上也有体现。田野调查期间,我曾看到有人将旧屋上的宝梁拆下来,把包梁口的钱币取出来作为新建房屋包梁口的用品,但宝梁本身却不会再使用,而且无论其是新还是旧,也无论尺寸是否合适。人们宁可舍近求远和舍简求繁也不愿使用旧的梁木,因为旧梁木象征陈旧和衰气,已经失去了青色,因而也是没有生气的表现。而且当拆旧建新时,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旧屋上除了宝梁不能再次使用外,所有的构件都可以拆卸下来,只要不作为新屋的宝梁和中柱,翻新后都可以再次使用。
三、侗族传统民居的空间区隔与色彩象征
以颜色来区分空间的做法是许多民族的一种传统。在祖尼人(Zuni)那里,普韦布洛的七个营区分别代表一个氏族群体,每个营区都有象征它的特殊颜色,而每个空间区域的颜色也就是与其相应的营区的颜色。[15](10)在中国文化传统里,用不同颜色区分空间的做法也有着悠久历史,而且对色彩的运用主要集中在五种基本颜色上。《周礼•春官大宗伯》记载:“以玉做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性币,各放其器之色。”[16](54)从而将五种颜色(五色)“青、红、白、黑、黄”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对应起来。汉代《淮南子•原道训》曰:“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无色而五色成焉”、“色之数不过五(青、赤、白、黑、黄也),而五色之变不可观胜也”。[17](29-30)通过将五色、五行系统神化,形成了五色与五行神和五方神的对应关系,以木、火、土、金、水五行分别对应东方苍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皇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据和北方黑帝叶光纪。
“五色”观念与我国古代巫术和文化活动之间也有密切联系,并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涵。一方面,五色作为一个整体象征,寄寓了先民对神秘力量的崇拜,如古代神话中的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神话就是一个典型的五色崇拜和五色象征的例子;另一方面,五色所指称的五种主要色彩分别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意义。阴阳五行学说兴起后,五色观念又渐次与五行思想融合,进一步形成了以五色与五行、五方、五帝、五德观念相互对应,交织一体为基础的特殊的天地宇宙图式和纲常伦理模式。而且经过这种改造后,五色象征与五行、五方象征相结合,形成了一个秩序明晰、内涵明确的色彩象征体系。色彩符号在宝赠侗族传统民居建造中也大量使用,而且在横向空间与纵向空间上都有体现。
1.横向空间:五方和五行的色彩象征
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中,横向空间的色彩象征符号体系主要表现为依据不同颜色来对平面空间进行划分,其中最常见的是五方和五行观念。五方色彩象征源于汉族的五行学说,在汉族的传统方位观念里,四个基准方位——东、南、西、北、(或上、下、左、右)除了用来划定方位空间外,还与尊卑、阴阳、男女、生死、兴衰等有关,并且认为东方(日出)为尊、西方(日落)为卑,南方(向阳)为尊,北方(阴面)为卑。四个方位与方位的中心位置一起,就构成了空间划分上的五种基准方位——东、南、西、北、中,而且它们都有与其相对应的颜色符号(见下图④)。
在古人的心目中万物都是有灵的,因而与风雨冷暖、春夏秋冬相关的四方由神主宰,其所围成空间的中心也同样受到控制,而且可以用不同的颜色来指代。汉族传统以“东南西北中”五方与“青赤白黑黄”五色相配,并且分别用五行来对应五个空间方位。五行是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中国古代思想家用它来说明世界的起源。春秋战国时期,产生了五行相生相胜⑤的思想,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和“水胜木、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五行之间既相互促进又相互排斥的观念包括了一些辩证的方法,人们也因此衍生出许多与数字“五”有关的名色,如五行、五方、五化、五色、五神、五音、五谷、五官等。[18](169-232)这种观念在纳西族的空间色彩象征中也有用到:横向上,五个方向各有一色,表现为类似汉族的五行观;纵向上,天上、地上、地下分别用白色、黄色、黑色标识。[1](221)
受汉族五方五行思想的影响,宝赠侗族也认为五行是构成宇宙的基本元素,代表着宇宙万物五种变化和性格,四季的演变、日月的运行亦以五行为数。当这种观念延伸至传统民居领域时,就衍生出与家屋空间有关的五方和五行象征体系(见下表)。不过,与前述色彩象征符号在建造仪式中的应用相比,家屋空间上的色彩象征主要体现的是一种观念意义而非物质意义,即色彩的象征意涵尽管也通过某种现实媒介物传递出来,可是这种传递途径没有建造仪式中的色彩象征那样直接和直观。比如在家屋选址和家屋的空间格局设计上就要遵循一定的原则(如负阴抱阳、金带环抱、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等),大门的开口位置也要符合一定的规范(即可以分别选择大门位于民居的中间、左边或右边三种方位,但要根据民居的周边地形来定),而决定家屋选址或大门开口位置的因素就是横向空间里不同色彩所隐含的五行意象。
方位 |
五行 |
色彩 |
瑞兽 |
帝君 |
象征 |
东 |
木 |
青 |
青龙 |
青帝 |
四方发散,有生长、蓬勃、向外的力量 |
南 |
火 |
红 |
朱雀 |
炎帝 |
向上扩升,有光热、膨胀、向上的力量 |
中 |
土 |
黄 |
黄狐 |
黄帝 |
左右移动,有厚重、杂陈、向内的力量 |
西 |
金 |
白 |
白虎 |
白帝 |
中心凝聚,有收敛、刚锐、砍伐的力量 |
北 |
水 |
黑 |
玄龟 |
黑帝 |
向下流散,有流动、自由、向下的力量 |
2.纵向空间:三界的色彩象征
侗族传统民居中纵向空间坐标上的色彩区分不仅决定了空间的性质,而且呈现出一种等级观念。这种观念在一些少数民族和部落中都有应用,如纳西族纵向空间的色彩表象为上/神/白、中/人/黄、下/鬼/黑;西部地区其他民族的空间色彩观也与此类似,认为白、黄、黑的三色正是神、人、鬼三界的空间性质的映射,将象征美好纯洁的白色赋予神界,象征土地和物产的黄色赋予人界,象征黑暗诡异的黑色赋予鬼界。[19](57)在恩登布人成年礼中,仪式主体被传授了“三条河流的秘密”,主要的河流是“白色的河流”,“红色的河流”次之,“黑色的河流”位于第三位。[20](340)换言之,在恩登布人看来,白色优于红色,而红色又优于黑色,三者的象征机制为“白:红:黑=优:良:劣”。宝赠侗族也有类似的认知,而且表现为三界(神界、人界、鬼界)与色彩象征上的对应关系。他们相信,天上界在上,为白色,是神明所居之地;地上界居中,为灰色,⑥是人神共居之地;地下界在下,为黑色,是鬼怪所居之地。在色彩等级象征上,宝赠侗族认为白为优,灰为良,黑为劣。于是,三界分别对应了不同的颜色,神界表现为白天、白地、白日、白月等;人界表现为灰土、灰地等;鬼界则表现为黑天、黑地、黑日、黑月等。
宝赠侗族的三界观也体现在传统民居的纵向空间分层上,他们将家屋分为上、中、下三层,以模拟三界空间。上层空间是神居之所,是一个神圣的空间,色彩表象为白,用来布置谷仓和存放蕴含谷魂的糯谷,在上层的男中柱旁祭祀天神;中层空间的居住者为人,同时又是沟通上层和下层空间的连通场所,色彩表象为灰,因此设置神龛供奉天上诸神、祖先神灵和土地龙神,家人也都在此居住;下层空间是鬼神的处所,色彩表象为黑,用来饲养家畜,家庭产生的所有污秽之物都在此处理,婴儿胎衣也须埋在下层男中柱的后面。三界与三层的观念空间构成了宝赠侗族纵向空间的色彩象征系统(见下表)。
空间指称/民居层次 |
居住对象 |
色彩表象 |
空间等级 |
具体色彩表现 |
上界/上层 |
神明 |
白 |
优 |
白天、白地、白水、白牛等 |
中界/中层 |
人神 |
灰 |
良 |
灰土、灰地、灰牛、灰狗等 |
下界/下层 |
鬼怪 |
黑 |
劣 |
黑天、黑地、黑水、黑牛等 |
四、结论
本文通过系统的理论脉络梳理,遵循色彩象征意义发展上的民族性、地域性和系统性特点,以侗族传统民居为分析对象,提炼出侗族传统民居色彩符号意义表达的五种基本颜色(白、黑、红、青、黄)和两个关键的色彩符号意义传递载体(建造仪式与空间区隔)。然后基于细致深入的田野调查,分别对两个意义媒介中的色彩运用及象征意义进行阐释。研究发现,在侗族传统民居建造仪式上,五种基本颜色表达的意义虽然各有不同,但它们最终的目标指向却是一致的,即通过五种色彩传递的喜悦、财富、生命等期望,构建一个在物质和精神上都能满足主东对幸福美满人生追求的家屋空间。侗族传统民居空间区隔上的色彩运用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而且在横向空间与纵向空间上都用不同的色彩加以标识:前者主要表现为五方和五行的象征区隔,后者的区隔则主要体现为三界的不同属性。本文的研究在丰富侗族传统民居文化解释广度和深度的同时,对色彩象征理论的实践应用也能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注 释:
①资料来源见参考文献[10]。
②汉族有尚红的传统,把红色视为欢乐、喜庆、顺遂、成功和进取的象征,有红心、红人、红包、红榜、红运、红利、红颜、红袖、红妆、开门红、满堂红等说法。
③在宝赠侗族的认知里,绿色跟青色是同一个词sup,具有相同的意义,象征生命、朝气和力量。
④资料来源:作者自绘。
⑤即相生相克。
⑥宝赠侗族跟汉族一样,也视青、赤、黄、白、黑五色为正色,其他杂色为间色,间色与间色的混合称“再间色”(多次色);再间色的互相混合则成为黑灰色(含灰色)。由于中界是人神共居之地,故色彩表象为白与黑的混合甚至再混合,从而形成黑灰色或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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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Colour Symbol of Traditional Dong Dwellings
Zhao Qiao-yan
(Department of Management, Lijiang Colleg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angxi Guilin 541006; Post-doctoral Research Station of Institute of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81)
Abstract: Through theoretical comb about colour signs and their symbolic meanings, the article epurated a comprehensive colour symbolic system of Dong in traditional dwellings on the basis of psychological and emotional reaction for colours. Then, five fundamental colours in this system, which are white, black, red, cyan (green, blue) were chosen as analytic objects. The article interpretated respectively in detail the colour application and signification representation of two meaning intermediaries in traditional Dong dwellings. The conclusion indicates, whether the colour application in ritual field, or colour separation in horizontal or vertical space room, the final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colour are the same, that is the pursuit for a happy and satisfactory living aim of house owners via the dwelling.
Key words: Dong nationality; traditional dwellings; colour symb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