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艺术在原始文化价值体系中的位置
深圳大学黄永健
摘要:人类文化系统建构之初,艺术便成为人类文化价值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原始艺术在精神品性上和价值取向上受原始文化的制约,同时在艺术技巧上也受到原始物质文化的制约,但是原始艺术的“情感确认”价值,却是巫术和图腾崇拜所不可取代的。艺术最重要的价值乃在于对人的情感的确认,通过情感思维、情感直悟的方式参与人类的其它文化实践——风俗、习惯、宗教等,并领受和体悟宇宙的秩序和结构、自然现象和生命现象的奥秘。原始艺术的“情感确认”功能和艺术的情感性认知方式,正是原始艺术从发生学意义上不同于风俗、习惯和宗教的特立独出之处,也正是艺术在原始精神文化系统里具有独立价值的主要原因。
关键词:艺术;原始艺术;原始文化;文化系统
一、原始艺术作品
格罗赛在《艺术的起源》一书中指出:“艺术起源的地方,就在文化起源的地方”。接着又说“不过历史的光辉还只照到人类跋涉过来的长途中最后极短的一段,历史还不能给予艺术起源文化起源以什么端倪。[1]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从逻辑上讲,人从自然状态挣脱出来成为有意识的主体存在之后,文化诞生了,艺术也就诞生了,太古人类的第一声有节奏的呼喊是人类的第一首诗歌,第一件石器工具是艺术品,第一次往自己身上涂摸是身体艺术创作。但是文化也好,艺术也罢,其发生之后都经历了史前人类学意义上的演化、积累和进步的历程,根据人类学和考古学的认定,原始人的额叶的生物发生和机能成熟大约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即克罗马农人时代,这大概就是格罗塞所说的“人类长途跋涉的长途中的最后极短的一段,”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的心理机能上的一次质的飞跃。在人类脑的进化中,额叶机能的成熟,才完全使脑的种系发生完成。额叶只为人类所特有,额叶机能是把脑的各区活动联合并完成为整体的神经心理基础。人类所特有的高级心理能力,正是源于额叶的神经间相互协调和运动。额叶机能的成熟标志着原始人逻辑思维能力的巨大进步,意味着人类对主体的建构已完全从动作图式中解放出来。逻辑意识的建立不仅使人类创造活动思维先于行动,而且使大量的感情经验不断转化为理性原则,凭着这一点,原始人就有可能在被动的、经验性的行为和创造方式中,使各零碎的、残断的、纷乱的形象和审美感受逐渐构合为观念性的实体。随着额叶的生物发生和机能成熟,人类大约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便逐渐进入一个艺术的繁荣时期,这个时期的原始人较为自由地支配了形的构成,线的运行,块面的组合等等,他们能随意地客体对象上抽取出自己所需要的造型结构和表现因素,或使形式自身衍化和呼唤出新的形式结构。[2]
当代文化学者司马云杰在其《文化价值论》一书中,也说明了旧石器晚期人的心理机能的成熟对于人类的文化心理结构完成的主要意义。50万年前“北京人”出现时,他的脑量已发展到了相当于现代人脑量的2/3了。不仅脑量迅速增长,而且脑的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即前额区大大进化,出现了高等动物如猩猩所不发达的新皮质:由高度发达的额叶组成的大脑特殊结构——语言中枢区、大脑皮层第二机能联合区、第三机能联合区,特别是第三机能联合区的出现,使人的心理机制大大不同于动物的心理机制。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是动物只有小脑和间脑,而人有大脑,人的大脑产生了人的思想、意识、意志,大脑皮层第一机能联合区,具有记录感觉信息、分类及组织信息、编码的功能,是产生人的行为目的和程序的机制;第二机能联合区,具有对信息接受和加工的功能,人的先天道德本性和知觉,记忆、回忆、联想、想象、推理、概括、抽象等灵明的先天知性思维能力,都是在这个机能联合区产生的;而第三联合区不仅具有对信息再加工的功能,而且还有对信息贮存的功能。大脑皮层第三机能联合区对外界信息不断贮存、加工是形成人的意志的过程,也是人的心理机制不断接受文化世界的作用而建构文化心理结构的过程。[3]
根据以上的论述可知,一、我们所说的原始艺术作品并不就是人类太古之初稚拙、浑朴的劳动工具或简单的类似于动物感情渲泄交流的声音、动作,而是指人的理性、意志力、结构整合能力已经成熟定型之后的艺术创作之成果;二,如果说艺术也是进化的,那么,艺术的进化只能是相对于人的理性、意志力、结构整合能力完成之前的太古人类而言(旧石器时代晚期之前),而其后随着人彻底地从自然界,尤其是从动物界独立出来变成了现代意义上的人,艺术就不再是进化的,艺术也不像黑格尔所说的为了适应绝对理念,而渐次变形,只是理念的表现工具而不具本体论价值,所以,朱狄在《艺术的起源》一书中指出,艺术在摆脱了原始阶段后,就不再具有进化的性质,艺术总是一定社会生活条件下人类思想情感的反映,艺术内容的这种不可重复性使它成为本质上不是积累性的。[4]张晓凌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的最后指出原始艺术是一个伟大的母体,它所孕育的发生原因,视知觉意识,特殊感知对象的方式,对精神特征独特的理解和表现意识,各类造型样式形成和演化机制等都在文明艺术的领地中一再表现出来。它是一个永恒的图试,它对文明艺术是一种精神原则,文明艺术对它则是一种不断的完善。[5]
除了今天我们所谓的“映像艺术”(摄影、电影、电视、动漫)之外,其它的艺术门类如绘画、雕塑、建筑、书法、实用装饰工艺艺术、音乐、舞蹈、戏剧等,在原始社会皆有所呈现,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一书中将原始艺术分为“静的艺术”和“动的艺术”两类:前者借着静物的变形或结合来完成艺术家的目的,而后者是用身体的运动和时间的变迁来完成艺术家的目的。格罗赛认为原始艺术的表现形态是人体装饰其次是用具装潢和工具装潢,其次是造型艺术的绘画和雕刻,其次是舞蹈艺术,再其次是诗歌,最后是音乐。格罗塞对原始艺术门类、原始艺术功能和原始艺术本质的探讨建立在对现代原始部落的民族学研究基础之上,由于确乏史前考古学的实证,他对于原始艺术作品和原始艺术行为的诠释,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还值得存疑。如他认为艺术的本质是一种愉快的情感,“我们所谓审美的或艺术的活动,在它的过程中或直接结果中,有着一种情感因素——艺术中所具的情感大半是愉快的。所以审美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目的,并非是要达到它本身以外的目的,而使用的一种手段”,[6]艺术所具有的情感未必都是愉快的,通常情况下痛苦的情感经历比愉快的情感经历对人的影响更大,因此,艺术所表现的情感本身可能往往是痛苦难堪,因而以艺术的手段表出之使人通过一种渲泄而得到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净化”(Katharsis)效果,同时艺术也罢,游戏也罢都有有它的目的,人类制造第一件原始工具就打上了“人”的烙印,成为人之为人的确证,原始艺术作为原始情感的表现载体,也正是人通过情感的表现和情感的交流而证实自我存在的价值的必要手段,没有艺术活动的充分表现和参与,原始人和原始文化作为一个类的存在就缺少了其“活感性”的证明(当然这种“活感性”绝不等同于动物的“活感性”,此点后文另有论述)。格罗塞本人也承认艺术存在于一切民族之中,“没有一个民族没有艺术。我们已经知道,就是最粗野的和最穷困的部落也把他们的许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艺术上……如果人们用于美的创造和享受的精力真是无益于生活的着实和要紧的任务,如果艺术实在不过是无谓的游戏,那么,必然淘汰必定早已灭绝了那些浪费精力于无益之事的民族,而加惠于那些有实际才能的民族;同时艺术恐怕也不能发达到现在那样高深丰富了罢。[7]格罗塞自相矛盾的判断本身正说明艺术对于人类及人类文化来说并非无用,甚且大有益矣。
当代学者已经可以利用考古学实证材料讨论原始艺术类型,如中国学者朱狄在其《艺术的起源》一书中,认为“现在保存下来的人类最早的艺术痕迹是雕塑,它们的出现甚至比洞穴壁画还早”,[8]这便是著名的“持牛角杯的少女”,又称“洛赛尔维纳斯”,制作于奥瑞纳的中期与晚期之间,距今已有25000年的历史,其它的尚有奥地利出土的“温林多府维纳斯”(Venus of Willendorf),制作于公元前25000年,以及法国的“莱斯皮格维纳斯”(Venus of Lespugue)、乌克兰的“科斯丹克维纳斯”(Venus of Kostenki)等。迄今最早的人类绘画作品是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法国的拉斯科洞穴壁画、三兄弟洞穴壁画、科斯凯尔洞穴壁画等。洞穴壁画又称岩画,遍布欧洲、亚洲、非洲、澳洲和美洲的广大地区,我国原始岩画有著名的阴山岩画、乌兰察布岩画、江苏连云港锦屏山岩画、台弯万山岩画、云南沧源岩画等。除此之外,朱狄在《艺术的起源》一书中还讨论了“手印岩画——有意识的,并运用复杂的技巧留在石壁上的手的印迹,关于手印岩画的解释至少有八种:代表“我”,画家的签名、狩猎巫术、对祖先灵魂的问候,下意识的消遣,自我行为、手势语的一种、指示人的标志。手印岩画让我们联想到“手”对于“人”及“文化”生成意义,“手印”让我们联想到原始人在用吹喷或抛洒颜料的方法显示出手的轮廓时的自我情感确认意识,原始人类通过一个个普通的手印的艺术化处理,使原本自然的“我”变成了一个可以进行观照的另一个“我”,它说明了在原始人构建原始文化实体的过程中,不仅在进行抽象的哲学思辨——对天地,时空、物我之辨析,同时也注意到了用感情形象艺术地呈现文化的风貌,“世界的人化并不仅仅是抽象的哲学思辨,而是一种色彩斑斓的形象,在最宽泛的意义上,最初的艺术是一种行为,它使原来无我的地方出现了我,世界从此人化了。”[9]
原始人的文字书写形式也是一种艺术作品,如我国莒县陵阳河出土的四件尊有“ ”“ ”的刻画符号,被认为是“旦”字或“炅”(热)字,这是典型的象形文字,而象形文字本身就可以看成是原始的抽象绘画,因为象形文字以象形(模仿物像)会意(模仿事物之间的关系)、指事(突出事物某一特征)等方法来表示原始人对天道人文的理解并贯注着原始人的情感成分,在今天的爱斯基摩人中间,他们在岛上竖起一个圆形的坛,在这圆坛的中心画一个圆点表示这个岛是被人住过的,这种符号运用方式既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行为艺术,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会意文字“的书写。美洲印第安人奥奇布哇族(Ojibwa)女子绘于杨树皮上的情书为:图的左上方画一只熊,是这个女子的自己的图腾,右下方画一只泥狗,是她爱人的图腾,两条线代表两条线,这两条路在一个帐幕前合而为一,那帐幕是会面的地点。三个十字架表示村中有三个天主教徒,帐幕中有一人作说话态势,是印第安人欢迎爱人的记号。在这个例子中,符号的书写不仅带有强烈的理性的印记,且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所有的文字都由象形文字而来,象形文字在世界范围内终于沿着表音和表意两条路线发展下去,而汉字作为世界表意文字系统最主要的文字类型,乃发展为中国文化中的书法艺术,其鲜明的意象性和强烈的情感性与原始文字(符号)书写的精神实质一脉相承。
当代也有学者认为,确定人类的第一件艺术作品始于何时,到底是雕塑还是人体装饰都没有必要,遵循从物质到精神,从客体到主体,从外部世界到内心世界的艺术发展逻辑,可将原始艺术作品和艺术创作描述为“从环境艺术到人体艺术再到心象艺术”的历史演化过程,全部人从自然向到人生成的过程,也就是精神生活越来越丰富,精神文明的水准越来越高,人的超生物性素质越来越强的过程,[10]第一个历史阶段的艺术是工艺、建筑和雕塑,因为为了环境而生产,媒材取自然环境且构成人类生存环境的一部分;第二个历史阶段的艺术是人体装饰、舞蹈和哑剧,即利用人的身体进行艺术的创作,所以被称为人体艺术;第三个历史阶段的艺术是绘画、音乐和诗歌,它们都是心灵的产物,较为突出地显示出艺术的精神品性,因而被认为是心象艺术。[11]这种划分法有它的逻辑的合理性,但是也并不能概括原始艺术全貌,且有不合逻辑之处,比如原始岩画作为绘画艺术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环境艺术,因为它也利用环境媒材且构成原始人文环境的一部分。
二、依存与独立
当代文化学者司马云杰在其《文化价值论》一书中指出,文化世界既是人的创造的杰作,同时也是人安身立命的精神性依归,“从现实性上来说,从文化世界在现实生活中先于人、自我生命的存在上来说,它是人的价值意识发生,建构的唯一本原”,文化世界作为价值意识的本源,其本体生成论的原因是,一、文化世界具有先于个人经验的本体论性质;二、文化世界具有形而上的本体论性质;三、文化世界具有价值本体论的性质。
“不同文化世界的风俗、习惯、伦理、道德、文学、艺术、哲学、语言、制度等等构成一种总的文化精神,也构成一种文化价值体系。它不仅超越个体人的心理,也超越个别时代和个别文化价值。特别是文化价值体系里的根本精神,它是不会为个别时代、个别人物所改变的,也是超越其它民族文化的价值而存在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社会历史究竟怎样发展和演变,虽然有诸多因素在起作用,但其真正深层起作用的,最终决定于他们有一个什么样的文化世界,最终决定于这个文化世界存在着什么样的文化价值体系[12]
所谓文化价值体系里的根本精神即文化实体里的宇宙本体论或形上本体论思考,如印度文化的“梵”,古代希腊罗马文化的“逻格斯”,中国文化的“道。”“梵”(梵天),自公元前1500年至前1000年之间通过《奥义书》的宣扬成为印度哲学的本体——非人格本体神,这个“梵天”大神不仅用思维、意念创造了万物和人,并赋于生命,而且还以自己的思维赋于人,使人成为能感觉和思维的生命。因为“梵”乃永恒之实体,创造之本源,因此它也是一切价值的依归,表现在人生体验中就是梵我合一,也就是个体与本体合一进入一种形而上的永恒和谐的状态,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评价印度宗教和哲学:“确切地说:印度观念是这样的,他们认为有一个普遍的本体的存在,它可以较抽象或较具体地被把握,一切东西都产生于本体。本体的产物一方面是神灵‘英雄’、普遍的势力、形态、现象;另一方面是畜生、植物与无机的自然。人处在两者之间,人所获得的最高境界在宗教上和哲学上一样,都是在意识中使自己与本体合一。[13]所以印度人的人生价值甚至一切行为包括艺术行为皆以实现人神合一的超自我境界为最高理想。唐君毅在《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一书中。认为,西方人的自然宇宙观——上帝创造世界必有秩序及纯理分析精神乃派生出西洋的求知、进取、自由、平等的人生价值观;中国人之宇宙观是以“当下位时以说“的宇宙观,自当下位时以说宇宙,则当下为今古四方上下所交会,亦即为古今上下四方之极限,或今古上下四方中和之地。……吾人自己之生命,亦即为一生化历程,而与似在吾人之外者,恒在相与感通中,使起作用相往来……而凡物之感通,皆见一时位之物,与他时位之物之交会,而见一中和。故中国先哲不言无限而言中和,此中和之所在,盖即无限之所在也。[14]
中国、印度和欧美文化价值体系里的宇宙观之不同遂导致根本精神的分化与疏离,这正是当代文化冲突论者所深深忧虑的现实情形。
原始人类以原始意识和原始思维所创立的宇宙观、生命观构成了原始文化的本体论部分,原始人对宇宙秩序,时间序列及生命现象的模糊认知(推已及物,同情交感)产生了“万物有灵“的自然宇宙观和生命观,原始人类的宇宙观和生命观是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的,维持生存的本能欲求和生命延续的本能欲求使原始人类对事物的判断以实用为上,一切对求生有益对生命延续有益并能带来本能快感的都是有价值的,是真、是善,是美。原始文化体系和文明时代的文化体系相比其原始性是指它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及精神文化的技巧性层面,但是在精神文化的精神品性层面,原始文化与现代文化一脉相承,很难以“原始”“现代”这样的进化论名词加以界定。
而所谓“原始文化”或原始文化体系,当代的学者解释为:
原始文化,也即史前文化,即文字出现以前处于蒙昧野蛮状态的人类所创造的粗糙简陋的物质文化以及原始的风俗、习惯、宗教,艺术等精神文化,同时也包括现代保留下来的原始民族不发达的蒙昧状态的各种文化。[15]
很显然,这个文化体系与文明社会的文化体系相比,其“符号系统”[16]要简单很多,现代人类价值意识建构起来的精神文化价值系统除了风俗,习惯、宗教、艺术之外,尚有伦理、道德、哲学、科学、政治、法律等。但无论为何,艺术自人类文化体系建构之初,便成为人类文化价值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原始艺术作为原始人类的一个特殊的价值领域当然会受到原始文化精神中根本的价值意识所制作,原始艺术——原始雕塑、装饰、绘画、音乐、舞蹈、诗歌、建筑甚至原始手印岩画及原始文字其原初的,基本的价值意识是“有用”“实用”,洛赛尔维纳斯(持牛角杯的少女)作为原始雕塑的代表,很难说具有今天所谓的艺术的审美价值,粗朴稚拙的造型及女性生殖哺乳器官的夸张表现,都表示它的存在是为了满足原始人类生育繁殖的欲求,或是性的欲求,人体装饰也并不像今天的时装表演是为了审美冲动和商业效益的双重价值欲求,巫术绘画和巫术舞蹈或为了狩猎成功或为了吸引异性,也主要为了“实用”的目的来进行这些艺术活动,总之,原始文化价值意识的生存欲望诉求,决定了原始艺术的价值意识主要强调的是艺术的使用价值和实用目的。
原始艺术在精神品性和价值取向上受原始文化的制约,同时在艺术技巧上也受到原始物质文化的制做,《吕氏春秋·仲夏记》:“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麋珞置缶鼓之;乃拊石击石,以象上帝五磐之音,以致百兽舞。”在石器时代,石磬、陶埙、鼓鼙是最早的乐器,“拊石击石”即以手拍打石头或以石击石,以这种最原始的乐器来模仿“上帝五磐之音”,其效果可想而知,原始诗歌通常只是口耳相传的没有意义的音节的重复,澳大利亚蒙昧人在每一首诗歌之后,重复若干次“阿班格——阿班格!”,而印第安人狩猎时则在像我们的孩子们所用的那种呱嗒板的伴奏下,以合唱“嗯呀——艾——哇!恩呀——艾——哇!”来取乐。亚当斯密由于看到无意义的词所具有的原始特征仍然保留在民谣的结尾中而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些设有意义的或纯粹是音乐的词,由于可以被另一些词所代替,这些替换进去的词却可以表现某些意义,而它的韵脚步又可以和被替换的词完全一致,就像音乐中的词所做到的那样,那么这就是诗的起源。[17]由于没有文字记载和印刷传播,原始诗歌不可能积累总结创作的经验和技巧,因而其表现性远不如文明时代的诗歌那样繁复、圆熟。
在原始文化价值系统中,风俗、习惯、原始宗教和艺术一样表达了原始人对自然宇宙的本体论认知,同时它们的价值取向也受到原始文化精神的制约,尤其是宗教,它是原始文化的价值意识的本原,万物有灵的泛灵主义自然观导致了一切人生活动皆为一种巫术模式或准巫术模式,在这种巫风盛炽的“人文”环境之中,原始社会的风俗、习惯的价值就被认定为它们是否具有“模仿巫术”或“交感巫术”的灵验效果。属于印第安人的菩托库多人和翡及安人从七、八岁开始,就在下唇和耳轮上穿上了钮扣模样的窟窿,再将一种很轻的木制栓塞装进去,不久之后用几个较大的栓赛去代替那些较小的栓赛;这件工作继续进行,直到可以用四英寸直径的栓塞时为止。据格罗赛的解释,这种奇怪的装饰和风俗习惯,除了具有标识价值、美感价值,也有它的巫术灵验价值——为了它能在别人——敌人——身上起一种感应,威吓敌人。”[18]美拉尼西亚的多布人,把争斗——人类社会和自然力量的生存竞争看成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普遍规律,宇宙就是斗争的产物,由这种斗争的宇宙本体论发展成为“汝失吾得”的利己主义价值取向,凡是能利已的都是有价值的,多布人的巫术咒语,如施用在甘薯上的符咒就是为了诱惑别人种的甘薯停留在自己的地理,“在多布,盗窃和通奸就是那些受人敬重的人所用的极有用的符咒的目的。多布社会缺乏合法性,背信弃义是他们伦理观。”[19]原始艺术与原始风俗、习惯以及宗教一样受到原始文化精神的制约,并通过特定的形式表现原始文化的基本价值取向和原始文化的精神品性,如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正面律正是通过特定的形象体系来表现原始万物有灵的思维习性和宇宙自然观。在原始巫术思维中,任何事物只要有形体就有灵魂,有生命,因此巫术形象、艺术形象、绘画画面遵从“完整性”原则,尽量将事物的生命全部面貌或其精神性灵魂性表现强烈的部分突显出来,如果形象是不完整的,残缺的,那么就意味着生命的病态和死亡。古埃及壁画画水塘时,采取一种奇妙的组合:水塘为俯视图,塘边的树木朝四边倒下,池水中的鱼则画成侧面;此外,壁画上的人物,动植物形象基本上是没有遮挡的。即使出现遮挡,也要把被遮挡的部分的轮廓线在前面事物的图案内画出来,就像是透过玻璃器皿所看到的一样。古埃及的人物画中站立的人:侧脸,眼睛完全从正面表现,胸部表现为正面,从侧面表现腿和脚,这种埃及式的正面律的表现方式曾在人类原始绘画中,在早期各民族的绘画中,存在过数千年,直到现在还在中国的年画、门神画、民间剪纸和民间织品中大量存在,依然焕发出它的奇异之美。[20]
原始艺术受制于原始文化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品性,原始艺术注重于作品的使用价值,原始艺术在技巧层面浑朴简拙,在这些方面它和原始风俗、习惯和宗教一样并无显明的特征突出它的独立性、自在性,但是,原始艺术有一个特殊的价值是其它原始文化价值成分所不具备的,那就是原始艺术的“情感确认”价值,虽然原始风俗、习惯和宗教都涵融着一定的情感成分,但是它们主要的是通过人类社会的个体或群体的实践活动表达了人类对自然现象、生命现象和宇宙结构的认知,巫术和图腾崇拜作为原始宗教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但是其通过幻想方式企图控制自然力的目的和动机,乃是昭昭显明,不容置题,只有艺术其第一目的最基本的价值乃在于对人的情感的确认,并通过情感思维情感直悟的方式参与人类的其它文化实践——风俗、习惯、宗教等,并领受和体悟宇宙的秩序和结构、自然现象和生命现象的奥妙,当代有学者指出:“由于原始人类大脑皮层结构还处于不成熟的状态以及理性经验的匮乏,原始人认识和判断自身和客体的思维方式往往以情感为主要特征。作为一种心理能力的情感,它以感觉为基础,联合了情绪、心境、知觉等各种心理机能。对客体对象的结构提出、对对象的价值判断、性状特征分析、心理现象的形成,都是在情感的包孕中来完成的”,“情感是包容原始生活各个方面的社会化的心理能力,它因而成为原始人思维和创造的一个绝对原则。”[21]我们认为,其实即使是理性经验丰富,大脑结构完整的现代文明人,其对客观世界的掌握也离不开情感想像,情感直悟和情感实践,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人类对世界的领受和通过这种领受,改造世界的方式有四种,即理论、实践—精神、艺术和宗教,其中理论和实践——精神的掌握方式,以真实性和实用性为目标,它们追求的是活生生的现实存在物,其掌握的途径为:真实地反映对象,把握事物的发展规律,更有效地利用对象。[22]原始人类的劳动实践与动物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在总结劳动经验的基础上,将经验上升为原始的综合性抽象性的原理,长期观察尖利的石头的砍刺效果,于是发明石刀、石斧,观察自然界石头摩擦起火,于是想到人工取火的方法,由长期穴居林栖的经验积累终于可以搭造原始房屋,这些都是人类在文化创生时期的“理论”和“实践——精神”的掌握方式,而原始宗教通过巫术,图腾崇拜的方式所要实践地解决的问题还是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方方面面,如种植、采集、狩猎,觅偶、疗伤、送终、战争、迁移、攘灾、祛祸等,所以原始人类的四种掌握世界的方式,只有艺术的掌握方式不以实用为目的,“在艺术掌握活动中,人化自然从本质上讲就是情化自然,艺术掌握也就是情感掌握,以情造物——对物的掌握和以情动人——对人的掌握”。[23]艺术的目的是通过情感的交流互动使自我、他人及自然万物感通无间,而成一个有情宇宙,从而确证人的感情之活泼灵动。
艺术和其它三种掌握世界的方式一样也有它的认识论目的和认识论价值,但艺术对世界的认知与理论认知、实践——精神认知以及宗教认知方式不同,其它三种认知方式以理性思维为主,而艺术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以情感思维为主,艺术不仅是情感的载体,情感的符号世界,而且还通过情感直观、情感触悟,情感抵达的方式来获得对真理的把握,在情感思维中,艺术作品和艺术语言中皆暗含着理论、实践——精神和宗教认知所抵达的真理,中国佛教经典《六祖坛经》上记载五祖弘忍大师对“情”、“性”和“生”的体悟:“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意即人的情感、性情中自然地蕴含着智慧和理性。
“吾人直就吾人有如是之心情时,加以反省体验,明见吾人此时之心情,乃直接对当前之境而发。由此所对之境之特殊性,及如是如是之心情之生动活泼性,即知其为当下生命活动之开辟或创新。而由此生命活动之含超越吾人自己之打算,而趋向一客观的使孺子得救,或拒绝嗟来之食之事,即知吾人之心情,乃一超越于我个体之主观,而涵盖他人与外物于其内之一客观性的宇宙性的心情。因而能具此心情之自然生命,即亦包含一超自然个体之意义之生命,而为一精神生命或宇宙生命之直接呈现。”[24]
原始艺术主体秉具这种“涵盖他人与外物于其内之一客观性的宇宙性的心情”,通过他们的艺术创作和艺术作品,将超越于自我的宇宙生命直接呈现出来。
原始艺术的“情感确认”功能和艺术的情感性认知方式,正是原始艺术从发生学意义上就不同于风俗、习惯和宗教的特立独出之处,也正是艺术在原始精神文化体系里具有独立价值的主要原因。
[1]格罗塞:《艺术的起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页26。
[2]张晓凌:《中国原始艺术精神》,页282。
[3]司马云杰:《文化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页53。
[4]朱狄:《艺术的起源》,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页19。
[5]张晓凌:《中国原始艺术精神》页328。
[6]格罗赛:《艺术的起源》,页38。
[7] 格罗赛:《艺术的起源》,页239。
[8] 朱狄:《艺术的起源》,页184。
[9]朱狄:《艺术的起源》,页168。
[10]易中天:《艺术人类学》,页261。
[11]易中天:《艺术人类学》,页260。
[12]司马云杰:《文化价值论——关于文化建构价值意识的学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页43-45。
[13]邱紫华:《东方美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页634。
[14]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页53-70。
[15]司马云杰:《文化价值论——关于文化建构价值意识的学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页64。
[16]卡西尔认为,任何生命体都有一套感受器系统,即察觉之网(Merknetz)和一套效应器系统,即作用之网(Wirknetz),但是文化的出现,使人获得了第三个环节——符号系统(符号宇宙)。“语言、神话、艺术和宗教则是这个符号宇宙的各个部分,它们是组成符号之网的不同丝线,是人类经验的交织之网。人类在思想和经验之中取得的一切进步都使这符号之网更为精巧和牢固。参见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页32-34。
[17] 朱狄:《艺术的起源》,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页227。
[18] 格罗赛:《艺术的起源》,北京:商务印书版,2005年版,页61。
[19] 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载王铭铭主编:《西方人类学名著提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页246。
[20] 邱紫华:《东方美历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页118。
[21] 张晓凌:《中国原始艺术精神》,页319。
[22] 庄锡华:《艺术掌握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页47。
[23] 庄锡华:《艺术掌握论》,页11
[24] 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页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