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亿：艺术与政治——80年代韩国的民族艺术运动

艺术与政治——80年代韩国的民族艺术运动[1]

韩国人类学学会会长 金光亿

我简单地介绍80年代发生在韩国的民族文化运动。在这个运动里，我们强调了一个特殊的理念，我们称之为民众文化或者民众艺术或者民族艺术。80年代是韩国政治民主化运动的最高峰。80年代对韩国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政治的民主化运动，而是民族文化运动。从80年代开始，韩国人开始认识、承认文化的重要性。以前的韩国知识分子最重视的是经济和政治。1945年韩国解放以后，半岛两分，分别建立了两个国家。战争破坏了经济，50、60年代最重要的工作是巩固国家和恢复经济，大学的学科主要是政治学、法律学、经济学，对文化没有什么意识，人们关心的主要是解决温饱问题。70年代以后，在韩国政府主导的体制下，经济快速增长了。迅速的城市化、产业化过程带来了很多社会问题，跟现在的中国情况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开始重视社会学了。60年代我读大学的时候，韩国只有两个社会学系，80年代开始，几乎每个大学都有社会学系了。听说中国的胡总书记也很重视社会学，希望以此来研究、解决社会问题。70年代，艺术被认为是少数富有的人能够享受的特殊的东西，不是民生的东西，传统文化被认为是落后的、不好的东西。80年代开始，韩国人开始谈文化。当然政治的民主化运动从解放开始到现在一直在进行，但是80年代的特性是在文化运动上，虽然发生了光州事件，民众游行示威，反对、批评当时的军事独裁政府。这个文化运动改变的不限于艺术，而是涉及韩国人整个的历史观、世界观等各种价值观。中国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与韩国80年代的文化革命是不一样的，从形式、内容和目的都不相同。韩国80年代的文化革命不是由政治领导人在幕后推动的，而是由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自觉发动起来的。

70年代，艺术是一种特殊的东西，但是到了80年代以后，艺术变成了普通的民众日常生活的一个内容。为了了解艺术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人类学的文化论得到了普遍的接受。

我们不重视艺术，可能与我们的儒学传统有关。儒学很重视理性，学者认为艺术只是感情的表示，没有理性。所以他们把搞音乐、美术、舞蹈的人视为贱民，排除在“士、农、工、商”之外。虽然过去的宫廷中有画师，但是他们的地位很低。学者和贵族也会画画，他们的画被称为“文人画”，主题是“四君子”：梅、兰、竹、松，文房四宝和山水画，这些画都是表明自己修养的工具。一般的人没有享有艺术的权利。19世纪末，韩国受到了西方文化艺术的影响，20世纪初被日本殖民主义统治。韩国的近代化、西方化是通过日本的殖民政策形成的。那个时候的殖民主义者都会歪曲、贬低和破坏原住民的文化。日本殖民者也是这样做的，他们把韩国人说成是愚蠢的、懒惰的，肮脏的、没有责任感的。西方殖民者把自己的文化看成是男性的、强大的，把非西方的文化看成是女性的，没有理性、缺少能动性和责任感，男性文化当然应该支配女性文化。那个时候，受殖民主义教育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他们所创造的艺术作品背景一般都是广阔的黄土地、山河，没有受到工业文明的影响，完全是一幅自然的、农业文明的图景。这样的画包含一般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原始、纯粹；另一个含义是落伍野蛮。这是帝国主义很喜欢的，这些可以表明韩国没有受到工业化产业化文明的改造，是很落后的。

日本的殖民文化政策把韩国的传统视为封建的、落后的，把下层人民的民间艺术、民间信仰说成是非科学的封建迷信。日本殖民者极力破坏和歪曲下层人民的传统文化、艺术、宗教、风俗和习惯。解放以后，情况仍然是这样，殖民主义的教育影响在延续。韩国政府不重视自己的传统，一心要建立现代化、西方化，这样的政策一直持续到70年代，朴正熙政府特别强调现代化和经济发展，开始了韩国的“新村运动”。现在的中国政府好象也在借鉴这样的运动经验，要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个新村运动都是政府在推动，表达的是政府的意识形态，把韩国的传统文化贬得一文不值，把传统文化视为现代化的一个很大障碍。80年代就有了两种运动，一种是要求政治上的民主化，另一种是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那一代新的年轻的知识分子开始在问自己，在讨论，我们韩国人是谁？我们韩国的文化是什么？为什么我们韩国的文化传统就是不好的？那个时候以前，韩国人听到看到的都是西方的音乐、美术，没有韩国自己的音乐、美术，总觉得自己的都是不好的。

但从80年代开始，韩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挖掘民间的传统的艺术，深入农村，去寻找农民日常生活中的音乐、美术、舞蹈等艺术。这个时候，人们认识到传统的文化艺术与以前殖民地时代的传统文化艺术的含义和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在民众艺术运动中，大家认识到艺术是民众的。在以前，传统的民众艺术是落后的，现在的情况也跟以前差不多。现在的韩国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仍然是这样，好象他们是贵族，我们是民众。如何理解韩国现在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这是民众艺术运动的一个内容。另外一个内容是民族艺术，要找到民间传统的艺术。如何解释民间传统的艺术，刚才乔教授提出要用整体的解释方法。80年代，韩国的人类学比起社会学而言，力量少很多，人数和学科都少。但是艺术界和重视艺术的人都很喜欢人类学，通过人类学他们才能知道怎么解释和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为了了解艺术的意义，他们把艺术与政治、历史、经济、社会结合在一起来研究。在以前，艺术被认为是另外的、特别的东西，而现在，人们把艺术看成是日常生活的一个内容，如果艺术离开了我们的生活、历史，这样的艺术就缺少了意义。所以很多艺术门类，特别是美术、美学都非常喜欢人类学的方法。韩国的第五代电影导演，拿到过国际大奖的有很多是人类学系毕业的，或者受过人类学训练的，这些人多是80年代反对政府运动中的激进人士，他们对艺术有一种整体理解的人类学观念。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反对政府才能当一个好的艺术家。

80年代，韩国人在反思自己的历史，重新思考与世界的政治、经济关系，不再区分高级文化与下层文化，文化被认为是一个整体。我下面通过一些80年代美术学院毕业的画家的画来进一步分析。

以前的画家一般都画妇女农民，现在他们一般都画男性农民。科技、经济和财富不是农民的，也就是说不是韩国的，这里的农民就代表韩国，那些高科技、和财富属于住在汉城这样的大城市的人。这幅画中坐在豪华轿车里的人，是国内的资本家，不需要工作，但是他有大片土地。画中的农民一年365天，每天都工作，但是他的家里没有稻谷，衣服很破旧。这画也象征了韩国的经济发展是为美国、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服务的，即使韩国解放了，但形成的是新的殖民关系。这画好象是说，对于帝国主义的剥夺，应该要有一场农民起义。韩国历史上有农民起义，农民起义就是民众的起义，民众的起义是针对独裁的国家，独裁的政权而发起的对抗，也就是民主化运动。这画也表明了工业产品与农产品之间的价格差距很大。这幅画中远远的地方代表的是日本、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那里堆满财富、空气新鲜；中间那辆轿车中的人代表住在大城市的官员、资本家和知识分子，下面的是农民，生活很悲惨。来看另一幅画，题目是“我爱我的国家”，画面中的韩国土地已经干裂了，后面是政府和美国的援助，农民手里拿的是镰刀。画中农民想要起义。

80年代的民众艺术运动是韩国的知识分子新的历史观造成的，是高级的知识分子、艺术家发动的。这种知识分子对传统艺术的强调后来就普及到普通的民众阶层，让他们认识到了民间传统的价值，韩国80、90年代的社会民主运动与这样的对传统艺术的价值观念的转变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