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地方”的生态诗歌——马克·特莱蒂内克作品解读
刘 蓓[*]
内容提要:本文在地方(place)理论视野中解读澳大利亚当代诗人马克·特莱蒂内克的诗集《火之日志》。从题材、视角和语言等方面都可以看出,诗人在精神和身体上深入自己身处之地,在自然和生活景观写作中融入抒情和哲思。诗人在写作中自觉地探索人与地方的密切关系、思考人类应有的存在方式。在地方剥夺日益加剧的当下,这种创作启发我们对“生态诗歌”的涵义进行新的思考。
关键词:马克·特莱蒂内克《火之日志》生态诗歌 地方意识
Title: Eco-poetry of “Place”: On Mark Tredinnick’s Fire Diary
Abstract: In perspective of “place theory”,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topics, points of view and language features in Fire Diary---a poetry collection by contemporary Australian poet Mark Tredinnick. Devoted to his place both spiritually and physically, the poet fuses natural and social landscapes with his lyricism and meditation. With a strong consciousness of the inseparability of human and place, the poet explores the question of being in his writing. In a contemporary context of ever intensifying place-deprivation, his works inspire us to rethink the implication of “eco-poetry”.
Key words: Mark Tredinnick;Fire Diary;eco-poetry;sense of place
Author: Liu Bei, Ph. D. in Literature, is professor at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Her major field is in eco-criticism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This article is part of the research project “Study on Western Ecocritical Methodology” (11BZW010),sponsored by China National Social Science Fund. Email: lblb2008@yahoo.com.cn
“生态文学”的题材是否局限于直接歌颂大自然、或者呼吁环境保护?在强调“以生态为中心”的同时,是否应当忽视乃至否定“人”作为主体在认识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关系活动中的重要性?这是值得生态文学研究者思考的问题。本文研究的马克•特莱蒂内克(Mark Tredinnick)是澳大利亚当代文坛一位极为活跃的人物,他擅长诗歌和散文,同时发表文学评论、演说,并教授文学写作课程。他也是“文学与环境学会”(ASLE)澳大利亚分会的创始人之一。近年来,他的作品在澳大利亚以及欧美等地赢得了普遍的赞誉。散文集《蓝色高地》(The Blue Plateau)和诗集《火之日志》(The Fire Diary)[①]获得了国内外很多重要的文学奖项,奠定了特莱蒂内克的文学地位。值得注意的是,这位以写“地方”著称的诗人一贯坚持生态主义立场,而其诗歌在题材、视野和语言等方面却又不同于那些直抒胸臆地歌颂自然的作品。本文从“地方理论”(theory of place)的视角解读他的诗歌,以探究“另一种生态诗歌”的内涵和发展空间。
一、倾心于“地方”的诗人
本文所说的“地方”,是近年来在哲学、文化地理学和文学等多个学术领域颇受关注的一个理论术语。概括而言,地方是“通过个人附属、社会关系和地文区分而被限制和标记为对人类有意义的空间”(Buell 2005: 141)。人在特定的地方能够激起特定的体验。正是由于地方赋予人的特殊感觉或个性特征,才使个人或集体对某个地方怀有某种认同感。个人和群体对环境以及人与环境关系的普遍性认识,正是以对特定地方的具体认识为基础的。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由于“被赋予意义”而成为“可感价值的中心”(Tuan 1977:4)和人类认同的对象。他用“恋地情结”(topophilia)来概括“人与物质环境之间的一切情感联系”,地方可因此成为“充满情感的事件的承载体,或者被感知为一个符号”(Tuan, 1974:4,93)。个人和群体对环境以及人与环境关系的普遍认识,是以对特定地方的认识为基础的。生态批评家推崇“关于地方的文学”(literature of place),因为这种文学能够深刻而微妙地挖掘地方的特性,认识对自己的这个地方深切的归属感、认同感和责任感,提醒自己要“带着没有算计的心灵、带着关怀的态度去接近它”(Lopez 1987:228)。
在澳大利亚文坛,特莱蒂内克被同行誉为“我们最伟大的地方诗人(poets of place)之一——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地方,而且是精神与道德景观的地方”[②]诗人也充满骄傲地宣称:“我是个倾心于地方的傻子”(“I am a fool for place”)[③]。的确,如果要从特莱蒂内克的写作中找到一个核心,那正是“地方”——身体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地方。特莱蒂内克生长在一个具有基督教新教传统的家庭里,但成年后,以佛教(尤其是禅宗)和印度教教义为代表的东方智慧为其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营养。但是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土地,更具体地说,是澳大利亚悉尼西南方向的文治卡利比河(Wingecarribee River)岸边的一个农场。在那里,他是诗人,也是一个拥有温馨家庭的普通人,山水草木和日常生活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文学创作的灵感。他的写作过程,就是一个随心而行的过程——通过体验生活、体验爱与被爱、体验写作的意义,他完成了一件又一件为地方而写的作品。对自己所认同的那个“地方”的倾心,在特莱蒂内克的文字里有着清晰的体现。
《火之日志》写出了什么样的地方?诗集中近五十首长短不一的诗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丰富的题材和多彩的意象: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雨、风等天气现象;早晨、中午、傍晚、午夜等不同的时间段;日月星辰;河流、湖水、岩石、树木等自然景观;不同种类和名称的鸟、蛇、蜘蛛、狐狸、马、牛乃至母鸡等等动物;牧场的围栏、牛舍……。除了自然,我们也看到人类和社会文化内容——诗中提到过很多人:父亲、孩子、爱人、朋友……。诗人写到过自己住所的不同区域:卧室、书房、甚至房子里废旧的家具也会“闻起来像蜂蜜”、“像午茶”,“燃烧如圣人”(25)……。从如此不拘一格的题材选择和新奇的明喻中,我们可以读出诗人包容万物的态度:他对身外的世界并不作“人类的”与“非人类的”区分,而是平等地看待地方的各个组成部分。诗歌向读者展示出,一个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世界可以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妙趣横生。依靠细腻的感知,他能把植物的红色分成深红、绯红、粉红以及“桤木闪烁的朱砂红”(88);他能写出光线不同的倾斜度……。他能看到“以黑暗作床铺”的“午夜月亮”,也能在白昼看到“两点钟的天空下”“仅剩”的“半个月亮”(47-48) ……。他捕捉到常人不易察觉的景象,再以独特的感知和联想加以提炼,将读者带入别具风采的想象空间。
《火之日志》所写的,是近在手边、能在任何时候捡拾起的任何事物,但是也很容易给这些东西找出共性,那就是“一个地方”的一切,对怀有地方依附的人来说,它们能够“被见到、被听到、被闻到”也能“被想象、被爱、被恨、被惧怕、被敬畏”(Walter 142)。这样的诗歌题材和意象,让我们更深地理解了美国当代极具影响的生态作家贝里·洛佩兹(Barry Lopez)的话:尝试去感觉一个地方的“范围及其各种表达——它的天气、色彩和各种动物”。这种尝试的目的,是为了“保留其中的一份神秘,并把它作为一种智慧来体验。” (Lopez 1987:228)诗集中的每一首都是一团诗意的火苗,其中闪现的诗性体验之光,只能属于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之子”,而非一个走马观花的过客。
二、亲近地方、发现地方
从《火之日志》中,我们看得到一个地方的种种个性,它们来自于诗人对自己生活之地的慧眼观察。诗中不时出现的一个动词是“注意”,这正是诗人能够有独特“发现”的原因。在紧张忙碌而又司空见惯的每一天中,为生计奔波的我们已经很难“注意”身边那些与功利无关的东西。但这些恰恰是诗人常常能够抓住的东西。他以《你是否已看见》(“Have You Seen”)(88 )这样的疑问句作诗歌的标题。他问我们:雨中驾车探友的途中,“是否已看见”“那些树——山上那些硬叶常绿林的兄弟情谊——拥挤/宛若但丁的阴影”;穿行于林中,他觉得移动的不是自己,反而是它们——“仿佛你是世上余下的唯一静物”,“连山也在动”。时至秋季,他问我们:“是否注意”“有时一只深红锦鹦、一只小食蜜鸟/和一只黑色母鸡从同一个水槽里平和地饮水,仿佛一时对色彩/无动于衷”……。然而他看到的秋日的丰富内容远远超出了色彩的范围,他还发现当“橡树欲向冬天敞开心灵”之时,“日本枫树”却还在经历“夏天的尾声”。这一切不仅有着共性——美丽,还有很多不同,让我们看到:大自然的多样性如何“超出了你的想象”。(88)
诗句说出了诗人创作的秘密——要“注意”并有所发现,就必须通过情感和身体两方面都深入地贴近对象才能完成。正如洛佩兹所说:“抛开鸟类研究书籍、抛开心灵分析框架”,“摆脱设想”,而去获得一种“亲近”。 (1997:25)。诗人的“注意”不限于目光所及,还包括体验大自然的方式——“你如何去闻雨落之前的气味”;包括关注自己的身体:“你如何在偏头痛发作前梦到它”;也包括对文学写作经验的注意:“你如何写出一个词,在广播新闻故事里听到它之前一刻?”他知道,纸上需要的词语要到“外面”(out there)去找,因为“有些词是树,有些词是鸟/有些则是罪行。而我身在其中。”(88)
在《春天的经济》(“The Economics of Spring”)(42-44)中,诗人先是细腻地描写了对春天的体验,我们首先感到,他写作的切入视角十分新奇。全诗12小节中,每节的开头都点出了时间或地点的不同,在第1-5节中,分别写到人在“午夜”、“正在入睡”、“正午”、“清晨”等不同的时间段中对身边环境的感触。诗歌语言的陌生化给读者带来的是新奇别致的感受:“午夜是一个青蛙的议会。大地震颤着,伴随它们/尖锐的辩论,各种主意的碎片,而我的呼吸吞吐着/黑色的空气,制造着扩散和膨胀的/星系/而后我才将它们重新吸进。黑夜散发的气味如同/十二个儿童夏令营之一,现时(the present)在营中搭起了她的帐篷。
人在黑夜的感受是特别的,因为无法用眼睛看到景物,反而激发了身体的其他器官的敏锐感受。午夜时分,无须过多调动听觉也能接收到“青蛙议会”的尖锐叫声,但是“大地的振颤”和“黑夜的气味”却绝非你我轻易能抓住的——除了听觉和触觉,诗人还动用了嗅觉。而“现时搭起了她(黑夜)的帐篷”一句,更是值得寻味,如果说“现时”指向的仅仅是时间,那么“黑夜”除了指向“时间”维度,还指向通感的维度。也是因为运用了通感,他眼中春天的树木才会是一群“骨化的精灵”,“快长在一阵扬起的风中”,“我”感觉得到它们“围绕着我”,感觉得到“冬天松开了世界捏紧自己的拳头”……(42)。
这种写作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为什么那些普普通通的事物在他的笔下变得那样的富有诗意?在司空见惯的日常行为中“注意”、或者说探索、发现和品味自己身处之地方,这是特莱蒂内克“地方诗歌”的一个特色。这种“注意”,不是随意的感官收纳;这种品味和发现,也不是对表象的复制。“人们认识一种景观,归根结底不是通过知晓其中的每一件东西的名字或者身份,而是通过感知它包含的各种关系——比如麻雀和树枝的关系……” (Lopez 1989, qtd. in Buell 1995:83) 这是一种“移情”式的再创造——把自己内在的感情投射到审美对象和审美活动中,惟此才能写出一种比真实更加精彩的精彩,比表象更加深刻的本质。这样的写作注定不是对地方的“摹仿”、“复制”,诗人能够找到地方中那些对自己有意义的特征,对其进行定义、塑造、重新阐释。
三、从“外在景观“到“内在景观”
洛佩兹等在研究自然写作时认为,景观有两种,“外在景观”(即包括人在内的自然环境)能对“内在景观”(即个人的“……思索、直觉和被我们称作“心灵”的形式观念”)产生重要的作用。因为“内在景观”中有着“一系列具有目的和秩序的关系”,所以大地能够影响个人的塑造,如同受到基因的影响一样。(Lopez 1989,qtd.in Buell 1995:83) 《火之日志》的耐人寻味恰恰在于两种“景观”的巧妙融合。
这部凝聚艺术与思想之火的诗集分为四部分,作者从诗句中精心挑选出四个标题:1. 我挚爱者的完美身体(The Perfect Body of The beloved);2. 尽我所能接近沉静(As Near to Stillness as I’m Ever going to Get);3. 世界面颊上的雨水(The Rain on the Face of the World);4.黑色的中间地带 (The Black Terrain Between)。这些题目概括出了诗歌中蕴含的情感之火的变化历程:第一部分的情绪宁静如缓缓燃烧的壁炉火苗;第二部分则充满了不安的跳动;第三部分写到爱和爱的失去,有着更加强烈的戏剧感乃至崇高感;第四部分的心灵之火激烈燃烧,直至新生。可见,诗歌探索的“地方”,不仅是身外的,也是内心的。《火之日志》中,很少有纯粹写景的诗,诗人在外在景观描写之后常常转向对人类生活、对人与地方关系的冥想和反思。
例如,《白昼月即兴诗》(“Improvisations on a Daylight Moon”) (47-48) 以对白日月亮的观察开头,以貌似随意的父子对话结尾。在一系列有关“月亮”的描写之后,突然转到幼童的发问:你还看到过什么,爸爸,当你还是个小孩?爸爸的回答是:那时的我看到过月亮,今天的我仍然看到了月亮,你看到了吗?……月亮引出的时空转换,突然而不突兀,让我们读懂了诗人内心之思——永恒的月亮,永恒的天空,永恒的时间,和与之形成对比的——“流动”的人生。
对时间和人生的思考,也体现在《我之恐惧》(“What I Fear”)(49)这样仅有十行的短诗中。诗中前五行说出“我所恐惧”的事情,是尚未阅读“床头桌上的那个世界”,尚未了解枕边这个“神秘的”“你”,还有“我自己”着意列出的人生清单中尚未被经历的那些内容。而“今天”的“我”,却从这些“恐惧”(或者说是对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的不甘就范)中解脱出来了。究其原因,是“我”“在晨光中醒来”听见和看见的东西:“我”“听见世界/屏住了她的呼吸”;我看见“绯红色的太阳……展开在打哈欠的榆树叶中”,我还“感觉到”熟睡中孩子的呼吸……。(49)看到这里,我们似乎读出了诗人的内心世界:不必恐惧,不必抱怨人生短暂,张开心怀,用心听、用心看、用心感觉,我们会发现很多:新生的太阳,新生的世界,新的生命……它们能让人的“恐惧”一扫而空。这正应合了诗集第一首《地狱》(“Hell”)(11)所表达的思想:夜读但丁的《神曲》,三行体的诗中展示着地狱的景象,转而看看那些挚爱的家人躺在自己身边,真切无比,所以,为什么不“从地狱径直跳到天堂”(11)?
由地方发现到内心自省,这样的诗显然不同于对“田园生活”的泛泛赞颂。《火之日志》让我们慨叹:身边的地方可以为我们提供如此之多的精神营养和创作灵感。对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同时关注,在抒情中传达哲思,是特莱蒂内克诗歌的一个显著特色。对地方的种种发现更让诗人思索人的存在方式,正如《你是否看见》中所说:“有陌生人失踪在/森林中,你是其中之一。夜晚来临。雨水落在屋顶,正如你坠入/梦乡 而我坠入情网,几乎每天,爱上某物或某地。而后/终止。爱是一张毯,供我们遮盖孤独。漫滩之上,/河水裸身流淌,让时间漫游过她飘浮的胸膛”。(88)——对诗人来说,森林、河水都不再是普通的自然景物,而是精神的启迪者、人类的课堂。他的心灵得到了荒野乡村景色的滋养,但他的思索从景观的表面深入下去,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根本性问题。
《行走规则》(“Rules for Walking”)(13-15)一诗中描述过行走于地方的收获:一天的行走,一面让他忘却了自我,一面又让他却领悟到了“对自我的更多一些证明”。行走带给他的这些证明是实实在在的:有身体的痛苦——“疼痛的关节”、“沉重的双腿”、“饥渴”、“汗水与寒冷”;也有自然界的冲击——“一条又一条黑蛇惊吓下的加速”、“脚边的蛇蜕与针鼹鼠”……(13-14)。而除此之外,另一种“证明”却更令我们感到意外:它“在1500米高处来临/当我的电话铃响起/那是你。/似乎,我可在任何地方被找到,/被爱”。(15)
这些诗句让我们明白:诗人“走出去”的目的,并非是要离开人类的世界或者是最终忘却自我,而是为了发现自我和证明自我的存在;而发现的方式,是将自己与身外的地方合为一体。正如诗歌第二节中所表现的那样:一路行走,到达山顶,看到了尖锐的辉绿岩、蓝棕色锯齿状的山崖、粉碎的沙石、目光可及的湖水、泥炭沼……等等,这一切种种被诗人宣称为有所归属,而耐人意味的是,他宣称的“拥有者”是将人与自然的世界统统包括:“诗歌/与宁静”、“虎蛇/与棕色的鹰”、“矮小的雪胶树/和落叶山毛榉”、“坠落物和一万个飞虫的末世论”……最后,还有“无人/和自身”……。(13-14)
四、关怀地方、关怀世界
《火之日志》中的抒情与哲思从来没有脱离“地方”,也没有脱离世界的现实。诗人不仅关心自己身处的地方,也关心整个人类的地方;带着这种关心,他反思现实,也忧虑未来。《世界新闻》一诗中,他写下了听到海地大地震消息后的感受:他牵挂那些与他共有一个世界的人们,无论是海地的自然灾害,还是利比亚的人为战争,或是难民偷渡船的沉没。诗中,他的思绪不断跳跃: 从万里之外的灾难,到银行如何剥夺孩子的零钱;从“蝙蝠从潮湿的黑夜里偷窃宁静,如同偷窃情人的喘息”,想到“世界尚未作出决定,左顾右盼” ……。身边和遥远世界各个地方真实发生的事件,都让他思考人类存在和死亡的问题、思考“地方”的未来。
这种强烈的“地方关怀”意识,决定了特莱蒂内克的作品绝不是狭义的“自然诗”。例如,《春天的经济》题目中就将感性而“自然”的“春天”一词与富有社会文化符号感的“经济”一词结合,颇具反讽意味,诗歌的后半部分更是明确了这种反讽——虽然身处远离城市的农场,诗人却无法远离资本市场经济的现实:“我坐着写诗,如写支票”,“我们是投机者”,“我们让灵魂在摆脱管制的市场漂浮,无助如身陷情网/无望似酩酊醉汉”(43)。他不断感到世俗力量对文学写作和精神世界的威胁和打击,正如《火之日志》一诗的意象所暗示的那样:“火之风暴卷过他的沉睡之山,他醒在/废墟瓦砾之上/那里有灰烬/铺在他的工作台,六层的书架已经坍塌/躺在坚实的地面,合而为一的书层中伸出了/诗歌们破碎的身体,漏出了/工具书的词汇之魂。他成了一个/火的基底”……(63)。
满足物质生活需求是否要付出“灵魂”的代价而陷于“绝望”“无助”的境地?从前文的分析已经可以看出,诗人的写作从来就不是以银行支票为根本目的,而是力求用自己的写作来抵抗现代性对感性和爱的扼杀。在《被世界尽头之路阻停》(“Stopped by the Road at the End of the World”)(93-95)一诗中,他直抒胸臆:“我们已经失去了创世纪时的/衡量标准;……也许/诗歌能够将它们买回……”。“我们一直有/太多的理性,没有韵律。诗歌仍然懂得迈向大舞蹈的舞步。/它仍然拥有天气。它是世界发声的/方式,当我们思考得足够努力/让它为我们作思考。语言/把我们送进这里,语言也会把我们带出去。但它将要成为带着曲线的语言,有节拍,有心灵。”(95-96)
可见,特莱蒂内克在诗中说的“语言”已经不只是交流信息的工具,而是帮助人类“用星星记忆的方式”(94)。当我们“心灵破碎、饱受创伤,又心怀感激”之时,“诗歌是我们对希望的另一面说话的方式”……(94)诗人说:诗歌是我们一度忘记选择的路,诗歌制造爱,而爱正是我们“倒空了承诺之瓶” (94)后所需要的东西。诗歌使我们可以想象世界的本来面目。让我们永远保存一份对地方的意识。在诗人看来,地方与存在是如此息息相关——“所谓你是谁,意思就是你在哪里,你一直在哪里;你是谁,意思就是你如何言说,或者,有时是——你如何尽量不去言说。首先要认识到你在什么地方,而后才能认识到你是谁。”[④]而地方也同样重要地影响着文学——地方是最伟大的导师,它教会我们如何正确地生活,教我们写出关于地方的诗歌,让我们感到诚实、感到谦卑,从而提升自己,并因此而改善世界。“‘你是谁’也取决于‘你如何言说’”。 [⑤]
阅读特莱蒂内克的诗,使我们思考写作地方诗歌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在当今世界,不受人类文化熏染的“纯自然”地方几乎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所生活的地方,在很大程度上被资本经济、全球化这样“破坏地方”的强大力量所重新塑造,这种塑造破坏的不仅是自然景观,它们为我们的物质和精神存在都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关于地方的诗歌写作展示给我们的,是如何“在关系中思考问题,探寻我们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特定地方与这个星球其余地方之间的关联性。”(Thomashow 2002:16)也就是说,当我们在谈“生态文学”或者“生态诗歌”的写作时,不应拘泥于“大自然”意义的地方概念,因为“地球的福祉还取决于在各种地点都生效的关心,而不仅是对公园、或‘生态区域预留地’、或其它占地面积巨大、被圈置保护之地的关心。如果我们对地球上每个地方都像对那些‘受保护的’自然保留地一样爱护备至,那么地球及其居民的健康大概就都能得到保障……”(Buell 2005:67-68)。
海德格尔指出,名副其实的“建造”要求“我们有能力栖居”,那么这种能力的前提就是负责地将人自身安置在其环境之中。而要做到“诗意的栖居”,就要认识到,“做诗并不飞跃和超出大地,以便离弃大地、悬浮于大地之上”,“做诗首先把人带向大地,使人归属于大地,从而使人进入栖居之中。”(470)因此我们可以说,如果有一种诗歌有助于我们认识地方的内涵、认识“诗意栖居”的方式,那么,它就不失为优秀的“生态诗歌”。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Buell, Lawrence.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The Bel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sity Press.1995.
---.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 Black well Publishing Ltd. 2005.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载于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463-480页。
[Heidegger,Martin. “…Poetically, Man Dwells…” in Sun, Zhouxing ed. SelectedWorksbyHeidegger. Trans。Sun Zhouxing. Shanghai: Sanlian Bookhouse 1987.463-480.]
Lopez, Barry.Arctic Dreams,Imagination and Desire in a Northern landscape,Pan,London 1987.
---.“Landscape and Narrative.” In Crossing Open Ground. New York:Vintage,1989.61-72.
---. “A Literature of Place”, Portland: The University of Portland Magazin,Summer, 1997:22-25.
Tredinneck, Mark Fire Diary. Glebe: Puncher & Wattmann Poetry,2010.
---.“Credo”, June 03, 2012.<http://www.marktredinnick.com.au/index.php/mark/more/credo/.
Thomashow, Michael. Bringing the Biosphere Home:Learning to Perceive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 MA:MIT Press, 2002, p.16.
Tuan,Yi-fu. Space and Place: 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77.
---.Topophilia: 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s, Attitudes, and Valu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4
Walter, Eugene V. Placeways: A Theory of the Human Environment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Carolina Press. 1988.
注解[Notes]
[*]刘蓓,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生态批评与西方文学理论研究。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西方生态批评方法研究》(11BZW010)的阶段性成果。
[①] 本文研究的诗歌均出自这部诗集,汉语翻译均由本文作者完成。
[②] Judith Beveridge. “Launch Speech of Fire Diary on December 1st 2010 ”. January. 18, 2011. <http://www.marktredinnick.com.au/index.php/writing/more/fire_diary/ .
[③] Mark Tredinneck, “Credo”, June 03, 2012.<http://www.marktredinnick.com.au/index.php/mark/more/credo/.
[④] Ibid.
[⑤]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