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研究中国古代生活美学——以六朝生活美学为例
中国艺术研究院 李修建
[摘要]最近几十年来,哲学界、史学界纷纷转向了对日常生活的研究,这一转向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就美学而言,生活美学、日常生活审美化等议题成为近年来的研究热点。生活美学能否成为一个研究视角,以之对中国古典美学进行重新审视?本文将以六朝生活美学为例,对中国古代生活美学研究的可行性展开探讨。相比传统的审美思想、审美范畴、审美文化研究,在研究范围上,生活美学的研究领域进一步扩大了,它改变了此前的美学研究以文艺为中心的研究方式,举凡衣、食、住、行、休闲、文艺、民俗、时尚等关联人们生活的重要文化现象,皆可纳入。在研究方法上,除传统的史论结合、文献解读之外,可以借鉴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方法,采取整体论的视角,将日常生活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置于社会文化语境之中加以解读。如服散,作为六朝重要的文化现象,不仅是一种养生活动,它反映了士人生活观念的重要变更,还牵涉到士人日常的交游等等。其次,可以借鉴田野调查式的研究方法,对典型人物或典型文化现象进行个案研究,以局内人的眼光深入其内部,对个人生活史加以挖掘,探讨其中的美学意蕴。
[关键词]生活美学;六朝;整体观;语境;实践
最近几十年来,日常生活成为学界共同关注的研究对象。20世纪,哲学界不乏对日常生活进行反思与批判者,如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马克思主义对日常生活更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如列斐弗尔、赫勒、法兰克福学派,尤其是近些年来兴起的文化研究;在史学领域,20世纪80年代以来,史学界对以往长时段、大跨度的宏观性历史研究方式进行了反思,出现了日常生活史、微观史学的研究,开始关注日常的、民众的、个体的、具有不确定性的领域;在美学领域,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有关日常生活审美化、生活美学的探讨成为热点问题。凡此种种,构成了一种具有范式意义的日常生活研究转向。在这种转向的背后,体现出了我们所处时代的哲学观念和历史观念的深刻变化。
本文所要关注的是,生活美学能否成为研究中国古代美学的一个新的视角?生活美学研究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等问题上,与传统的美学研究相比,有何创新与独特之处?本文以六朝美学为例,对上述问题试做探讨。[1]
一、生活美学的研究对象
中国美学史的系统性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展开,三十年里成绩斐然,出版了大量著作。这些著作,依照理论取向和研究方法,可以分为三种范式:一是审美思想史,如李泽厚、刘纲纪的《中国美学史》“先秦卷”和“魏晋南北朝卷”,敏泽的《中国美学思想史》等著作可为代表;二是审美范畴史,如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陈望衡的《中国古典美学史》、王振复主编的《中国美学范畴史》等是其典型;三是审美文化史,陈炎主编的《中国审美文化史》、许明主编的《华夏审美风尚史》、周来祥主编的《中华审美文化通史》堪称典范。前两种写法,都以哲学论著和文艺理论著作为研究对象,提取其中的美学思想和范畴,属于形而上的研究,第三种写法,则提倡一种“大美学”,认为美学不惟研究思想史,应将文艺作品、器物、民俗、节日等纳入研究的视野,其研究取向介于道、器之间,将形而上和形而上结合了起来。[2]
顾名思义,生活美学史研究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美学,但其研究对象并不像看上去地那样清晰。
首先要追问的是,我们研究的是谁的日常生活。宫廷的日常生活、士人的日常生活、市民的日常生活、民间的日常生活、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一方面可能遵循着同样的哲学观念与时空观念,另一方面在表现形态上又存在着巨大差异,因此需要加以辨析,分而论之。就六朝而言,以庄园经济为基础的世家大族构成六朝生活美学的绝对主体,不过,在东晋南北朝时期,南方为汉民族政权,北朝为少数民族政权,南北地区在生活观念与生活方式上不可避免地存在很大差异。即使同为南方,吴地土著和北方侨民,在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亦有所不同,,在研究过程中皆需加以注意。
其次,生活美学史需要研究生活观等问题。人们所持的生活观念和生活理想,往往会深刻地影响到其生活方式和美学实践。因此,生活观是我们把握生活美学的重要线索。需要看到,一个时代的生活观,是由多种因素塑造而成的,如哲学思潮、经济状况、社会背景等等,在诸多因素之中,总能找出若干起到关键作用的成分。比如,在六朝时期,玄学思潮、世族政治、庄园经济是铸成士人生活观念的主要因素。其中,玄学思潮尤其重要,它深刻影响了六朝士人的立身行事,正是在玄学的影响之下,才有了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有了魏晋的重情思潮和任诞之风,有了“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处事态度。东晋以后,佛教又进入了士人的日常生活,对其生活观念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同时,世族政治和庄园经济为士人的政治身份和日常生活提供了多重保障,他们藉此方能尽情地追求衣食的享受,山水的娱乐,文艺的创作。
在对生活观作出分析之后,进而需要探讨此种生活观对士人审美实践的影响,如对自然、文艺、享乐、休闲等问题的观念与理想。比如,东晋士人倾向于追求一种安稳恬逸的生活,以谢安和王羲之为例。谢安“及登台辅,期丧不废乐。王坦之书喻之,不从,衣冠效之,遂以成俗。又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肴馔亦屡费百金”[3];王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4]他们营构园林,亲近山水,与友朋往来游宴,追求人生的欢愉,不计较经济上的花费。这种生活体现出了安逸的特点,不似西晋士人“过把瘾就死”的极端享乐观。[5]
以上两点,是从形而上层面对生活观及其影响的美学观念的分析,生活美学史接下来要研究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审美事象了。这一层面涵盖的内容非常广泛,关涉到衣、食、住、行的各个领域。约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物质文化层面,如服饰、饮食、居室、园林、车马、日用器物、工艺等等;其二体现于日常活动之中,如文人交游、文艺活动、游戏娱乐、节日庆典、民俗风情等等。当然,对上述物质文化与日常活动的研究并非泛泛进行,否则就变成了生活史或民俗史的研究了,而是需要从美学的角度,选取最具代表性、最能体现时代生活理想和审美精神的物质和活动加以研究。具体到六朝而言,褒衣博带的服饰,巾、帢、木屐等服饰元素,士人园林,园林中能体现士人审美趣味的动植,日常使用的青瓷器具,六朝士人的清谈活动,文人的游宴(如金谷之会、兰亭之会),饮酒服药,南朝佛教兴起之后的民俗节庆等等,皆可纳入研究对象。
就研究资料而言,除了正史、笔记等直接的史料,他如诗文、小说、艺术作品、文艺理论著作、墓志、档案,以及绘画、雕塑、插图等图像性资料,都应视为研究材料。除此之外,考古出土文物是重要一块资料来源,如画像石、画像砖、碑刻文字、出土器物等等,它们对于再现生活情景很有必要。以六朝而论,南京博物馆收藏有大量六朝器物,基本是从世家大族墓中出土的,这些器物对于探讨六朝士人生活美学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应该成为研究的一个重点。再如,有些器物是为民间所用,不是自墓中出土,不为博物馆所重,而为个人所收藏的。如笔者最近拜访了南京艺术学院的李立新教授[6],他近年来在做六朝设计史的研究,收藏了数百件六朝器物,包括陶器、瓷器、瓦当、日用工具(锤子、锯子、刀、麻绳)等等,这些藏品之中有好多是博物馆不重视没有的,但对于探讨六朝人们的生活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他送给笔者一个小物件,长约十公分,一端为掏耳勺,一端为小摄子,铁质,已是锈迹斑斑。此物件为六朝人的日常用具,用于掏耳朵和修理眉毛或胡须。再结合南京博物馆中所藏大量陶制、瓷制和铜制的香𤋱,便很可理解六朝士人“𤋱衣剃面”的自我修饰之风了。当然,此类材料往往为私人所藏,不易搜求,只能尽力为之了。
二、生活美学的研究方法
比较而言,生活美学史与审美文化史、审美风尚史,在研究对象上,除了前者要研究生活观的问题,以及偏重于日常生活中的审美精神的探究,多有相类之处。生活美学史的研究要想有所突破,需要在方法论上进行创新。
目前出版的审美文化史和审美风尚史的研究,是一种静态式的研究,书法、绘画、雕塑、民俗、服饰、舞蹈、饮食等文化事象,逐次讲来,而甚少关注它们之间的关联和互动。实际上,它们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加在一起,方才构成了人们的生活世界。
有学者已对这种整体性的研究方法进行了初步探讨,如台湾学者郑毓瑜的《六朝情境美学》(台湾里仁书局1997年版),她认为:“所谓‘美’本身,其实很难只是一种孤立于媒介表现上的经验,‘人’身或者‘文’章之所以能够展现或召唤美感,必然是牵涉了观者与被看者、作者与读者在观感世界的角度上、沟通传达的方式上,乃至于彼此在身份阶层、生活品味上,有着某种程度的连系接合;也就因此,不但艺术美典必须与人伦品鉴并比合观,所有审美律别的建立,又必得奠基于‘宇宙秩序’(时空天地)与‘社会秩序’(人际交游、社会集团)之上。换言之,对于六朝美学更深广的探讨,就应当是为了发显‘人’(包括作者、读者;观者、被看者)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心情态处在大自然与人文环境中,乃至于可以展现具有美感的实存体验;而这样一种交错时间、空间与社群等多重脉络的存在关系网,既为审美主体的本然真存,复又为所有人文艺术活动的生发场域,我们称它为‘情境’。”作者倡导在“多重脉胳的存在关系网”中对六朝美学进行研究。这种研究方法,作者虽未明言,实际上已经具有了人类学的特点。
笔者近年来从事艺术人类学的研究,从中获得了一些方法论的启示,以为生活美学史的研究可以借鉴人类学的方法,从下面两个方面入手。
其一,采用整体论的视角。人类学注重语境研究,强调的是整体性的研究方法。就艺术人类学而言,它将艺术视为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将艺术置于社会文化语境之中进行整体性的观照。比如,澳大利亚艺术人类学家霍华德·墨菲对艺术有这样的认知:“艺术品通常具有多种功能,它们服务于多种多样的目的,需要在物质文化的社会整体语境中进行分析。因此,艺术作为有意识的人类行为方式,只能在人类行为的各种关系及客观性语境之中进行理解。”[7]其他相关学者对艺术也多持类似观点。对美的认识同样如此,荷兰审美人类学学者范丹姆认为,美是一种社会的建构,在特定的社会中,美的观念与社会文化理想存在着关联,当社会文化理想发生变化时,美的观念也会随之变化。[8]以此来看六朝生活美学,我们所要研究的物质文化、文学艺术以及日常活动,便不能孤立出来加以研究,而要置于六朝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加以整体性的考量。同时还要注意,六朝是一个大的时空概念,社会文化语境无往不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所导致的生活世界以及审美理想的变动,需要加以分析。
以魏晋清谈为例,美学领域对清谈的研究,多集中于清谈的形式、内容及其审美意义。从一种整体性的眼光,放在魏晋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来看,清谈是魏晋名士之间的重要的社会交往活动和娱乐活动。此一活动的进行,需要有场所、道具(麈尾)、召集人、参与人、旁听者,清谈之前,或许对议题有所准备,清谈的过程,追求表达的逻辑性和审美性,论辩的生动性和激烈性,很像一出富有表演性的“社会戏剧”,清谈之后,观众会有所品评,意犹未尽的参与者可能还会“退而著论”,以写作的形式继续论辩。就时代而言,曹魏时期的清谈和晋代清谈又有所不同,前期更注重理论性的辩驳,西晋以后,尤其到了东晋,清谈更趋向了游戏性。可以说,清谈在魏晋士人的文化生活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它往往由最具权势而又热衷此道的人物召集,如王导、司马昱都曾担当召集人,清谈一般在这些人物的居所举行,有时也到户外山水之间,它一方面成为士人展示自身哲学素养、进行学术交流与获得社会认同的舞台,另一方面也促进了士人之间的交游,使得以世族为中心的社会结构更加稳定。同时,它对于玄学的发展,对于文艺理论的话语方式,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再以饮食为例,饮食应该置于宴饮的语境之中进行分析。宴饮是一种更为日常也更为重要的一种活动,它具有政治的、社会的、审美的等多重意义。“无论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是公民的还是家庭的,宴会都体现了以一定价值观为基础的社会关系。”[9]同时,它不仅仅与饮食相关,还涉及到器具、居所、乐舞、诗文等诸多文化元素。名士的宴饮,如七贤在竹林之下的肆意酣畅;诸阮以大瓮盛酒,围坐一起,与群猪共饮;西晋八达关在屋中裸体欢宴;谢尚身着衰服参加宴会。凡此种种,皆是友朋之间的交往行为,一概不合礼法,旨在追求人生的适情与快意,表现自身行为的任诞与率真。西晋时期,奢侈成风。石崇宴客,居室极尽装饰之能事,连厕所也铺设得华丽异常。宴会开始之后,让美女行酒,客人不喝者就杀掉劝酒的美女。王济宴请晋武帝,侍女皆衣着华美,器具亦备极精洁,所上饭菜连武帝都闻所未闻。何曾一食万钱,犹言无下箸处。西晋士人所进行的穷极奢华的“夸示性消费”,虽则使其生活中充满了美学意味,虽则有助于建立他们的社会声望,但是,在其审美精神上,是不合社会伦理规范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对此需要进行批判性的分析。这一层面,在研究过程中同样需要揭示出来。
其二,采取个案研究的方式。个案研究是人类学研究的特色,它一般会选取一个或若干个地点,深入到第一线,进行田野调查。选取的个案,需要有一定的代表性,能够小中见大。我们亦可借鉴这种个案式的研究方法。由于生活美学终归是人的生活,所以,我们可以选择几个具有典型性的士人,通过对其个人生活史的剖析,来解读一个时代的生活美学。
就六朝而言,具有代表性的士人非常之多,如嵇康、阮籍、王衍、王导、谢安、顾恺之、王羲之、谢灵运等等。此处以顾恺之为例作一简单分析。
顾恺之在后世以绘画知名,在南北朝时期,是和张僧繇、陆探微齐名的画家,然而他的声名远远高于其他二人,对他的解读,自然不能仅仅从画家的身份入手。据《隋书·经籍志》记载,顾恺之撰有《启蒙记》三卷,《启疑记》三卷,《顾恺之集》七卷(梁时为二十卷),这些书均失传。我们已无法从直接材料中见出顾恺之的生活观。在《晋书》中,顾恺之入“文苑传”,与左思、袁宏等人并列。《晋书》本传的写作多采《世说新语》,记录了诸多他的嘉言睿语、轶闻趣事。综合相关史料,可以大概勾勒出顾凯恺之的生平及生活信息。恺之出生于吴郡顾氏,顾氏为吴姓大族之一,这样的出身使他有条件跻身于上流社会之中。他博学多才,工诗文、绘画,善谐谑,时人称他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他的社会交往是很值得探讨的,他所交往的对象,全是最上层的人物,如桓温、桓玄、谢安、殷仲堪等人,他担任过桓温和殷仲堪的参军等职。在东晋危机四伏的政治局势中,顾恺之凭借秀拔的才能与幽默旷达的性情,周旋于枭雄桓温和名相谢安等人物之间,并深受其亲昵狎爱。他时常与他们登山临水,也是清谈活动中的常客,还与桓玄等人探讨诗文书法。从其立身行事来看,顾恺之迹近于东方朔之流的“俳优”,不过,他在诗文上的才华、绘画上的天赋,以及诙谐的性情与宽厚的气度,都体现出了浓厚的美学趣味。比如,他吃甘蔗先从根部啃起,他的解释是“渐入佳境”。他描绘会𥠻的景色:“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10]将日常生活给以颇具诗意的解释与叙述。
作为一个知名画家,顾恺之的绘画是需要重点加以解读的,他 “以形写神”的绘画理论历来备受推崇。对这一理论的理解,亦应置于六朝的社会文化背景以及顾恺之的个人生活史中来看待。通过史料来看,绘画是顾恺之进行人际交往的重要媒介。他精于人物画,人物画是最受时人所重的画种。此一期间,画像的目的,第一有其人伦教化目的,曹植所说的“存乎鉴戒者图画也”和王廙所说的“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己之道”即指此也,顾恺之所绘《夏禹治水图》等可视为此类。第二,为先王或先人画像,具有膜拜与纪念意义,顾恺之所绘《司马宣王像》、《阮咸像》、《阮修像》、《晋帝相列像》、《司马宣王并魏二太子像》等属于此类。第三,在世之人绘像,则带着很强的审美意义了。从史料来看,这种现象在当时亦属普遍。如顾恺之绘有《谢安像》、《刘牢之像》,谢安、刘牢之等皆属同一时代之人。在《世说新语》的记载中,他还主动为殷仲堪画像。顾恺之的绘画在当时大受重视,如谢安称赞他的绘画“有苍生来所无”,可谓推崇之极。究其原因,第一,顾恺之浸润于魏晋人物品藻的文化氛围之中,他的绘画敏锐地捕捉并传神地呈现了魏晋士人的审美理想,即“以形写神”,既重视人的形体外貎,更重视人物内在的神情风度。据《画云台山记》,顾恺之创作的天师,“瘦形而神气远”。这正是魏晋时人“秀骨清相”的审美观的绝佳体现。第二个原因同样不可忽视,顾恺之所交往的,正是谢安、桓温之流的最上层人物,他们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共同体,共同体成员有着类似的价值观,彼此标榜,互抬声价。谢安对顾恺之的评价,亦应放在这个层面上进行解读。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一个例子是陶渊明,陶渊明在东晋寂寂无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出身低微,不入主流文人群体。
其三,借鉴新文化史的研究方法。20世纪八十年代,国际学术界出现了一股“文化转向”,见之于史学界,便是“新文化史”的出现。新文化史的两个突出特征是关注表象和实践,“‘实践’是新文化史的口号之一,也就是说,他们应当研究宗教实践的历史而不是神学的历史,应当研究说话的历史而不是语言的历史,应当研究科学实验的历史而不是科学理论的历史。”[11]以这种“实践”观来理解美,那么可以视为美是在实践中生成的,是动态化的,是进行时,强调的是行动与过程。进而言之,美学史就需要研究美的实践的历史,亦即美的创造、呈现、欣赏、消费等等美学“实践”。这与我们上面提及的人类学的整体观多有相合之处。很典型的例子是古代文士的交游,便涵盖了游艺、宴饮、诗文唱和、歌舞、山水、宫室、园林等多方面的美学与艺术活动,是一个立体的、动态的过程,需要结合具体的社会语境和文化语境进行研究。
新文化史的性别研究同样值得关注,以往的美学史研究不考虑性别问题,实际上所隐含的是一种男性的视角,女性美学基本被排除在外。生活美学,特别是中唐之后市民社会兴起以来的生活美学,倘能引入女性美学的视角,应能为中国美学史的书写注入新的活力。此外,新文化史所关注的以饮食、服饰、居室为重点的物质文化,以及身体的视角等,都值得生活美学进行借鉴。此外不再展开论述。
约而言之,生活美学在研究对象及研究方法上,相比以往的美学史研究有创新之处,能为中国美学史的写作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和思路。
[1] 拙文《生活美学:书写中国美学史的新视角》(《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初步的探讨。本文将以六朝美学为例,作进一步展开。
[2] 关于三种写作方式的进一步分析,可参看刘悦笛、李修建著:《当代中国美学研究》第七章“中国美学史撰写的多种模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
[3] 《晋书》《谢安传》。
[4] 《晋书》《王羲之传》。
[5] 如石崇和王恺等人穷奢极欲的斗富,张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言论,东晋初年郭璞“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著作郎干宝常诫之曰:‘此非适性之道也。’璞曰:‘吾所受有本限,用之恒恐不得尽,卿乃忧酒色之为患乎!’”的观点,都体现出了生活观的极端性。
[6] 时为2012年8月20日。
[7] Howard Morphy:“Art as action, art as evidence”, in Dan Hicks and Mary C. Beaudry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terial Culture Studies , OxfordUniversity Press, 2010 . [澳]霍华德·墨菲:《艺术即行为,艺术即证据》,李修建译,载《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
[8] Wilfried van Damme、李修建:《审美人类学访谈》,未刊稿。
[9] [法]让-马克·阿尔贝:《权力的餐桌:从古希腊宴会到爱丽舍宫》,刘可有、刘惠杰译,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18页。
[10] 《世说新语》《言语》。
[11] [英]彼得•伯克:《什么是文化史》,蔡玉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注:本文发表于《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