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梵高》校译后记
1972年,英国BBC电视台拍摄了纪录片《荷兰人文森特》,其中有如是断语:“在西方,就如何看待身边的世界而论,几乎无人不受文森特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有机会,就要对他进行颂扬。”自梵高1890年自杀弃世以来,有关梵高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卡罗尔·华莱士女士这部“新鲜出炉”的《告别梵高》,就是又一部“颂扬”之作。
与一般的研究性著作不同,这是一部以加歇医生的视角写成的历史小说。
1890年5月,梵高离开圣雷米精神病院,来到了法国西北部的奥维尔小镇,在此地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六十余天。加歇医生就是他要投奔的人。
在绝大多数梵高的传记作品中,诸如德国早期传记作家朱利叶斯·迈耶-格雷夫所写的《文森特·梵高的一生》,美国人欧文·斯通的风靡全球的《渴望生活》,法国学者大卫·阿兹奥近年出版的《梵高传》,涉及加歇之处基本草草带过,且对其人评价不高。盖因他们率皆依据的是梵高书信中,梵高对加歇带着负面的评判。
实际上,正如本书作者所言,关于加歇的史料非常之少。这就使得传记作者在论述此人时,只好依赖于梵高的描述。自然,这也为本书带来了极大的发挥空间,从而成功地建构了一个血肉充盈的加歇医生,并通过他的眼睛和内心,引我们进入了梵高的世界。
加歇并非等闲之辈。梵高在奥维尔见到他时,他已六十多岁,是巴黎屈指可数的精神病治疗专家。同时,他也是一个艺术爱好者,与毕沙罗、塞尚、雷诺阿、马奈、莫奈、库尔贝、戈蒂埃等一个个如雷贯耳的人物多有交往,收藏有多幅他们的画作。他自己也兼操画事,与塞尚、毕沙罗共同进行过创作。他是梵高在世时,激赏梵高绘画的少数几人之一。二者合一,似乎使他成为最能理解梵高的人:梵高的心理和梵高的艺术。
本书围绕着三条线索展开:一是加歇及其家人与梵高兄弟等人的交往,梵高的绘画活动等,为顺叙;二是加歇在萨佩特雷精神病院的实习生涯,他的所见所感;三是加歇对妻子布兰奇的痛苦而深情的回忆。后两者不时插叙到行文之中。
在我看来,本书的精彩之处,在于两个方面。一是细腻地再现了梵高多幅著名画作的创作过程,并给以深入独到地评赏。梵高在奥维尔生活了不足七十天,却创作了七十余幅绘画作品。其中不乏广为人知的经典之作。如《加歇医生的肖像》、《奥维尔市政厅》、《麦田上的乌鸦》等。本书第四章,作者以六七千字的篇幅,生动地描写了《加歇医生的肖像》的创作过程,加歇对这幅画的评价以及二人的心理活动。众所周知,在一百年后的1990年,这幅画作被正值经济盛期的日本富商以8250万美元的天价购得,一时震惊世界。书中同样描写了梵高为加歇的女儿玛格丽特所画的弹钢琴的肖像,这幅画以长形画布画成。据书中所言,端庄的玛格丽特对梵高产生了单相思。作者同样以很大的篇幅分析了《麦田上的乌鸦》。此外,还对梵高的众多作品进行了审美的鉴赏。当然皆是以加歇的视角。正如《红楼梦》中的黛玉听戏,其对《牡丹亭》的赏析正是曹雪芹审美观的表达。书中的此类片段,也正是作者本人审美能力的体现。
二是对精神病人外在活动与内心世界的揭示。作者阅读了大量早期精神病治疗情况的资料,全书有多章涉及此点。作者让加歇医生带领我们走进他实习过的萨佩特雷精神病院,揭开其中的神秘面纱。他或是追忆在该医院的生活,医院的景观布局,病人各不相同的症状,与个别病人的对话与交往,“疯人舞会”的狂欢场面;或是重新走进该医院,就梵高的病情寻求著名的夏科大夫的帮助。除了情节引人,亦不乏哲理性的感叹,让人思考精神病人与正常人之间的界限究竟何在。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作者的价值立场,中国史家所说的“理解之同情”庶可当之。这种“理解之同情”,贯彻于全书,既有加歇对梵高的内心世界及艺术世界的理解之同情,又有加歇对妻子布兰奇、对提奥诸人的理解之同情,当然最终是本书作者对书中人物的理解之同情。作者笔下的梵高之自杀,堪称这种理解之同情的最好体现。
在梵高研究界,梵高为何自杀,自杀前有无发病征兆,自杀的确切地点,自杀所用手枪从何而来等等诸多问题一直并无定论。书中,加歇医生通过对妻子布兰奇临终前的追述,通过对梵高病情的掌握,对梵高创作状态的直接观察和对面交谈,对梵高极度孤独感的体验,深深地理解了梵高所面临的多重困境。于是,他找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左轮手枪,悄悄放到了梵高的屋子里。在他看来,梵高之自杀,体现出了一种令人敬佩的勇气和力量。所以,在此书结尾,加歇医生认为,自己提供给梵高自杀用的手枪,是一生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作者对梵高自杀的描述,自是一家之言,但却在情理之中,无疑隐含着深深地同情。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本书作为一部历史小说,除了可能具有的历史价值以外,其文学性同样值得称道。书中文字精练,多用对话与心理描写,给人很强的现场感。其所透出的情感,细腻而真挚,作者对笔下人物的“同情之理解”,给人一种温情与暖意。
相信该书会经得住读者与时间的检验。
(卡罗尔·华莱士《告别梵高》,郭晖译,李修建校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