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部苗语方言流传于贵州麻山地区的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第一部)苗汉双语对照文本和汉语整理文本,经过3年的调查、记录、整理、翻译工作,终于和读者见面了,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迄今在麻山地区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以口头形态流传的《亚鲁王》的被发现和记录,是2009年4月紫云县非遗普查的一项重要成果。这部叙述和歌颂亚鲁王国第十七代国王兼军事统领在频繁的部落征战和部落迁徙中创世、立国、创业、发展的艰难历程的史诗,不仅以口口相传的形式为苗族的古代史提供了不朽的民族记忆,传递了艰苦卓绝、自强不息的求生存、求发展的民族精神,而且以其独具的特色为已有的世界史诗谱系增添了一种新的样式,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史价值。
为了对这部史诗进行有效保护,该县从2009年5月起,在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专家的指导下实施了实地采录(部分是现场采录),并于2011年成功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遗名录,从而使这项濒临衰微的民族文化遗产在国家的层面上得到保护。今天,史诗《亚鲁王》(第一部)的出版,我认为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
首先,《亚鲁王》是苗族文学史上迄今发现的第一部英雄史诗,苗族文学史乃至我国多民族文学史面临着改写。这部史诗以西部苗语方言为传承载体,其内容的主体是以亚鲁王为首领的古代苗族一个支系所经历的部落征战和部落迁徙,也包括了从人类起源和文化起源(如蝴蝶找来谷种、萤火虫带来火、造乐器、造铜鼓),到开辟疆土、立国创业、迁徙鏖战、发展经济、开辟市场、姻亲家族(史诗写了亚鲁的12个儿子及其后代)等农耕文明业绩,以及以亚鲁这个英雄人物为中心的兄弟部落和亚鲁部落的家族谱系。这样的一部英雄史诗不仅是麻山及周边地区的第一次发现,在更为广阔的西部苗语方言区也是第一部。
苗族是华夏大地上最为古老的民族之一,它的民间文学(口头文学)自20世纪初以来一直受到学界的重视,且多有调查、发现、记录,并被译成汉语出版。从已经搜集记录下来并已出版的苗族叙事诗作品看,主要是以创世、人类和万物起源为内容的古歌,兼有部分记述部落迁徙的作品,但数量不多。故而在紫云县记录的以西部苗语麻山次方言传唱的篇幅浩瀚的英雄史诗《亚鲁王》,在苗族长篇叙事诗作品中尤为珍贵。
其次,英雄史诗《亚鲁王》在此次普查中被发现,填补了民族文化的空白。尽管在相关的历史文献中,曾有不同支系的苗民在麻山次方言区居留和开发,留下了不同时代不同支系的文化印迹,但在20世纪以来的历次民族调查和民间文学调查中,调查者们却似乎都没有注意到黔西北的苗民中有这样一个亚鲁部落,更没有提及在“亚鲁苗”中流传着一部长约2.6万行的《亚鲁王》英雄史诗。1902年,日本人鸟居龙藏到黔西做过调查,撰写了一部汉译本长达505页的《苗族调查报告》。他根据《黔苗图说》,记载在贵州省有苗族分支82种,并确认《亚鲁王》中写到的“鸦雀苗”这一支系(部落)的居地在贵阳府,但鸟居龙藏并没有提到贵州82个苗族支系中有《亚鲁王》的流传。20世纪50年代初进行的民族大调查,苗族部分主要的调查地是黔东南的台江、从江等地的苗族,调查者没有涉足更为封闭的黔西地区,故而没有为紫云县苗族的生活史和史诗留下笔墨。
幸运的是,这部史诗最终在21世纪头一个10年开展的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的工作人员视野中出现。有材料认定“公元前2033年至公元前1562年,苗族史诗《亚鲁王》就有了雏形”,这种断语也许还需要更多的材料来证实,但史诗以漫长的生命史延续到今天,仍然以口传的形式在歌师中代代传递,200余个亚鲁苗的王族后裔的谱系及其迁徙征战的历史故事仍然能栩栩如生地从歌师们的吟唱中飞流而出,给后代留下了一部活态的民族百科全书,这就不能不让人们感到惊异。
紫云县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中发现了这部史诗后,立即邀请专家进行指导,对这部史诗进行了抢救性记录。尽管我们看到的还仅仅是这部口传史诗的第一部,但就其内容和篇幅来看,它堪称是苗族民间叙事作品中迄今篇幅最为宏大的一部英雄史诗。
第三,《亚鲁王》的问世为中国文化多元化增添了新的元素,为已有的世界史诗谱系增添了一个新的家族。尽管《亚鲁王》的形成时代还有待于做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做出符合实际情况的结论,但目前我们可以明确的一点是,它在传承过程中虽然受到汉民族文化的影响和道教文化的浸染,却与汉代以降持续呈现强势的儒家思想无关。作为一种独立的民族文化的代表性符号,《亚鲁王》的被发现,为中国文化多元化格局增添了新的元素。
从世界范围来看,已经发现并记录下来付诸出版的英雄史诗,大都出自北半球,而且自西而东一路下来形成一个辽阔的史诗流传带。这些史诗大多是游牧民族的作品,靠着被称为“游吟歌手”的弹唱诗人或流浪诗人的游吟传唱而得以传承和保存下来。《亚鲁王》尽管也是从蒙昧(如对龙心的崇拜)走向文明、从分散的小部落走向大的部落联盟时期的产物,但不同的是,它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农耕民族的作品,他们的传承和演唱者不是在大草原上的游吟诗人和流浪歌手,而是在氏族或聚落成员死亡时,在发丧死者的仪式上由职业歌师演唱的。从形式上看,《亚鲁王》的演唱与发丧仪式的进行是紧密相连的,并成为发丧仪式不可分割的有机构成部分;从功能上看,《亚鲁王》的演唱承担着向民族或部落成员传授民族或部落历史记忆的功能。故而我们有理由说,《亚鲁王》与已有的大多数英雄史诗不同,它为已有的世界史诗谱系增添了一个新的家族。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刘锡诚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本文是他在近日举行的《亚鲁王》出版成果发布会上的发言,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