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保护的3.0层级与中国文化的当代复兴
方李莉
一、什么是非遗保护的3.0层级
非遗保护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人类社会的今天及未来的发展服务,因此保护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部分,那就是要在保护的过程中产生出新的创造力,并将其发展成为本民族的文化政治和经济发展的重要生产力,这是一个层级递进的完整体。在这样的完整体中,我们可以将其分为三个层级:第一,是做先行的记录和调查研究,摸清家底,确立非遗的保护名录,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非遗保护的1.0层级;第二,当我们确立了非遗的保护名录以后,需要确立非遗传承人,并为他们传承非遗文化和技艺提供必要的条件和经费,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非遗保护的2.0层级;第三,科学家、艺术家们挖掘非遗资源,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科学的或艺术上的创新,发展出具有原创性的科学或艺术的成果,贡献给全世界,促进世界文明的发展,这是非遗保护所带来的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一个重要层级,也可以称之为非遗保护的3.0层级。
我认为,在中国的现阶段,这个层级得到蓬勃发展的时代已经来临,并得到了很好的实践,其在自然科学、文学和艺术中都有了非常出色的表现,并涌现了一批代表性的人物。如新近获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她是从中国传统的中草药知识中,发现了青蒿素,这些中草药知识现在也被定义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还有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其创作素材也是来自中国传统的文学资源,包括其家乡山东高密的风土民俗。
在艺术界就更是如此,记得几年前,笔者到美国哈佛大学一位教授家做客,晚上住在她家,她很喜欢中国文化,她说,她最崇拜的音乐家是中国的音乐家谭盾,那是笔者第一次听到谭盾的名字。她拿出一张光盘为笔者放送了谭盾的音乐《地图》,那是一场将影像中原汁原味的湘西本土音乐与现场交响乐融为一体的多媒体景观音乐的录像,里面有湘西苗族的口弦,土家族的哭丧等等的湖南乡土音乐,它们都是当地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一场将视听结合在一起音乐盛宴,的确够动人的心弦。后来笔者在网上找到了谭盾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所说的话:“人类在语言发明之前,他们是听音寻路,过一个寨子,过一个村的时候,你必须留下你的歌,这样所谓听音寻路,听到回声,听到对歌,听到乡间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音调,不同的节奏,寻找你的去路,寻找你要去的方向。”也就是说,这些乡间的土音曾是先民们寻找道路的《地图》,这样的一种来自文化母体的含义让谭盾的作品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迷倒了世界不同国家的听众和观众。2014年,他又根据湖南的另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女书”,以音乐3D和时空3D为手段,创作出了他的又一部音乐影视片《交响音乐史诗:女书》,再一次在世界性的国际舞台获得成功。如果他们的成功还不够说明笔者所提出来的非遗保护的3.0时代的概念,笔者还可以用更多的案例来说明这一问题。如:杨丽萍的《云南印象》,蔡国强的火药艺术,吕胜中“小红人”,朱乐耕的环境陶艺,谭维维的“华阴老调一声喊”等,都和谭盾的作品一样,是挖掘了中国的非遗资源,而创作出的非常具有本土性的当代艺术。
二、非遗保护3.0层级的集体创新驱动
中国非遗保护3.0层级得到发展的时代到来,不仅是体现在这些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们的身上,其同样体现在一个时代的创造性精神的勃发上。有人说,西方的优势在于其创新驱动,而我们中国目前还只有资源驱动,落后了一个等级。但笔者认为,中国已经开始出现创新驱动的苗头,这个苗头就是源于非遗保护3.0层级发展的到来。在这里,笔者再举一个案例:景德镇是一座传统的陶瓷手工艺城市,到2006年以后,在这座城市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景漂”。这些“景漂”是一些毕业于各美术院校的大学生,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的一些艺术家。他们来到景德镇和当地的工匠合作开设自己的工作室,有的是进行艺术创作,有的则是在这里扎根创业。他们挖掘和利用属于景德镇非遗中的传统手工艺技术和传统手工艺生产体系,开创出自己新的事业。他们创作出了许多既有中国本土气息但又非常现代的现代陶艺作品,或艺术化的手工日用瓷,进入到当代人的生活空间中,获得了极大的市场。
不仅是在景德镇有这样一些年轻人,在江苏的紫砂壶之乡宜兴,在江苏的刺绣之乡的镇湖等许多传统的手工艺之地,都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年轻人群体,他们也是中国走向非遗保护3.0层级的最有希望的生力军,并且是一支浩大的促使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生力军。由于他们的出现,许多传统的手工艺城市和传统的手工艺地区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并开始成长为新的文化和新的经济中心。
三、在全球化的空间中争取话语权
当今的世界是一个全球发展的世界,国与国之间的相互交流与合作会超过以往的任何时代,由此,在全球化的空间中争取话语权,就是争取国家发展权的一个重要举措。而在当今时代,国家话语权的争取,不仅依靠经济实力和军事力量,更是依靠创新成果带来的认同,这样的成果有来自科学技术方面的原创性成果,也有来自文化和艺术方面的原创性成果。在这里我们必须要强调原创性,近200年来,在西方国家面前中国为什么落后和丧失话语权,就是因为无论是在思想哲学、科学技术、文化制度等方方面面,我们都丧失了原创性,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采用拿来主义,都只是在享用西方世界所创造的成果,也因而处处被动。所以,要想中国的未来发展能在世界获得话语权,首先就必须有自己方方面面的原创性成果出来。
不仅要发明出原创性的高科技成果,来促进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还要创作出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贡献给世界人民,形成让人耳目一新的审美风格,由此而设计出具有原创性的世界流行产品,让具有原创性的中国审美成为世界人民愿意追随和欣赏的流行审美,从而让中国的文化理念成为大家都愿意认同并追随的理念。
近年来,具有中国原创性的方方面面的科学艺术方面的成果不断出现,文章前面所举的有关屠呦呦、莫言,还有谭盾、杨丽萍、蔡国强、吕胜中、朱乐耕,包括谭维维等,他们都是这样的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他们的特点就是,其科学和艺术成果不仅是在中国,而是在国际上也得到了巨大的认同。如屠呦呦和莫言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谭盾的作品风靡整个西方世界,并得到高度认同;杨丽萍的作品在不同国家巡回演出,场场爆满;蔡国强的作品被世界不同国家的美术馆收藏,并在国际上获得多种奖项。吕胜中的作品曾在威尼斯双年展等国际重要的展览中获奖。朱乐耕的作品曾在不同国家展出,得到了世界陶艺界的高度认同,尤其在韩国享有很高美誉,在许多流行的韩剧中都有他的作品“出镜”,今年9月韩国人为他修建的“朱乐耕艺术馆”即将开始在韩国济州岛动工。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原创性活力正在不断地喷发,而这种喷发已经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和认同。不仅是他们,最重要的还有一批犹如“景漂”“宜漂”和“绣二代”一般的年轻创客们,他们正在把非遗中的种种本土资源开发出来,用在自己新的设计和创作中,将中国的传统文化融入到我们新的生活中,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觑。正是这些著名的大科学家、大艺术家与年轻的创客们,与非遗传承人合力而创造出新的中国文化的景观,构筑了一个中国非遗保护的3.0层级的爆发时代。其特征就是我们国家整体进入一个以本土文化为资源,重新焕发中华民族的新的生命力的时代。传统的非遗是蕴藏在我们身边的富矿,但富矿需要开发和提炼才能升华其价值,非遗保护的3.0层级就是在传统基础上的新的文化的再生长。
非遗保护3.0和1.0、2.0既是层级递进的关系,又是同时存在,并且不能相互取代的,如果没有对非遗保护1.0的整理、认定和记录,我们的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很可能流失;作为非遗保护2.0的“非遗”传承人的认定和传承也很重要,他们是非遗保护3.0发展的基础,无论是谭盾的“女书”“地图”,杨丽萍的“云南印象”,还是谭维维所创作的“华阴老调一声喊”,都是和当地非遗传承人合作完成的。还有景德镇的“景漂”们,他们之所以会聚集在景德镇,就是因为景德镇有众多的本土工匠可以传授技艺给他们,或者是参与他们的作品制作。还有镇湖的“绣二代”更是当地非遗传承人的后代,他们是在继承父母技艺的基础上再发展的。
非遗保护3.0是促使本土性的现代化产生的基础,也是未来文化多样性发展的基础,也就是说,未来的全球化时代,一定是“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这样的趋势是符合辩证法发展的,也唯有如此,中国文化才会有自己的原创性和独立性发展。也唯有如此中国才能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道路,成为世界新的当代文化的一部分。
四、走向新的相互交融的时代
从以上的例子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的是,在我们强调非遗本土性的同时,也要虚心地接受现代西方高科技成果的洗礼,并与其紧密结合。可以说,没有现代的科学技术屠呦呦不可能提炼出青蒿素;没有现代的3D影像技术,没有西方的大型交响乐的介入,谭盾的音乐不会有如此震撼的艺术效果;没有现代的声光电技术杨丽萍的“云南印象”也不会如此让人耳目一新;没有借助氢气球、录像等现代技术,蔡国强的许多作品无法完成,也无法保留和呈现;没有借鉴当代西方的艺术表现形式,吕胜中的“小红人”也不会有如此的磅礴的气势;没有现代窑炉的出现,朱乐耕的环境陶艺根本难以产生;因而,一方面现代艺术家需要从本土的传统艺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去挖掘资源。同时,许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需要用新的现代科学的手段去传承创新并发扬光大,以往把东方的传统与西方的现代化对立起来的时代过去了。所谓的非遗保护3.0层级就是传统与创新互为依存,东方和西方的智慧相互借鉴的层级。传统,也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不能进入现代的生活空间,就没有新的生命力,现代,如果没有传统作为基础,没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其巨大的富矿和资源库,其就会由于没有原创性只能跟在西方文化后面拾人牙慧。在新的时代,东方传统需要对接西方现代化来挖掘其内涵,同样西方的现代化也需要对接通过东方的传统来为其注入新的活力。只有如此,才能将整个的人类发展的历史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也只有如此,才能将中国的传统和原创性精神融入到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洪流中去。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人类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