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与收放——中国纸伞的结构设计研究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与设计》编辑部 李立新
[摘 要] 江西婺源甲路纸伞是中国纸伞中一个很好的范例,通过对甲路纸伞考察,研究纸伞在滑动中收放的现象,观察到一个联动的方式。这一方式已综合应用了力学、材料学、机构学原理,将收放功能要求、设计可靠性以及工艺性集为一体。在构件的结合上,用活动的节点替代固定的节点结构,用钻孔穿线的连接与竹销钉连接相配合,并应用了楔配合自锁机构来锁定展开结构。中国纸伞的设计之巧妙,尤其是应用了多种配合相结合的联动形式,其构件联接整合技术已达相当高的水平,表明这一设计在机构学、工艺学和设计学等方面都有值得我们研究与学习的价值。
[关键词] 中国纸伞;滑动收放;联动方式;伞结构史
伞被称为是“移动的屋顶”[1],这一“屋顶”主要由一根直立的竿作支撑,围绕这根竿,装置有放射状的活动骨架和可滑动的巢,能随时开合收放,既轻巧,又简捷,由此构成了著名的伞的结构形式。
伞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几乎与青铜器、瓷器一样古老。几千年来,伴随着先民的生活,经历了烈日风雨的考验,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它比其它传统器具更具生命力。在现代高科技急速发展的今天,它在结构装置基本保持不变的情况下,仅在材质上略施替代就延续下来,至今仍是我们生活中必备的器具之一。
中国纸伞的设计有三个优点:首先是经济,因为纸、竹在中国非常充裕,中国是发明纸的国度,竹的资源也最为丰富。同时,生产加工成本低廉,因此,不论贫富,户户必备;此外,纸可轻易折叠,涂油的纸有良好的防水防晒性能,竹具有较好的弹性和韧性,具有一定的张力和抗压力,不易折断;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伞的滑动收放结构设计,这带来了很多优点,其中之一是携带方便,能满足访亲走友、长途跋涉等生活所需,并可随时适应多种气候变化。开合收放的伞结构还被用于生产与军事活动,并被引伸出种种民俗事象,成为文化的一种表征。
甲路纸伞的延续
对这种具有普遍性的伞结构作分析,可以从深入观察典型的一例——甲路纸伞开始。甲 路位于江西省北部山区,婺源境内,距景德镇约六十公里,这里是中国现存的少数几个传统制伞地之一。婺源在地域、文化上属徽州系统,早在明清时期,甲路伞就随着徽商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
2006年5月,我为完成《中国传统器具设计研究》第二卷的编撰任务,带着南京艺术学院两位研究生赴江西婺源、南昌、安义等地进行了一次传统器具及生活方式的考察,行前,我就将纸伞这一器具个案的考察地定在婺源的甲路。5月15日上午8时,我们一行乘班车自景德镇出发,9时30分,车过甲路,司机招呼我们下车。
甲路是一个自然村落,山明水秀,宛若画境。(图一)甲路人口约1600人,农作物以水稻、玉米、茶树为主,村后小山包种植桃树、李树、粟树、桂花树和大片竹林。村前有一条溪流,我们通过一座石板小桥进入村里,全村依山而建,有两条上下并行的街道,房屋古朴、错落有致。沿河街道是明清老街,就在这老街上,制伞最盛时期约有40个伞店,工匠近200人,每店有3—5人制伞。上面是新建街道,我们在一座弃用的影剧院二楼找到了这次要访问的制伞老工匠,人称“甲伞真人”的胡周欣。
胡师傅腰系围裙,正在修整散落的伞骨子,见到我们他停下手中的活,热情地和我们聊了起来。(图二)对于纸伞,人们往往将其作为一个“过去”了的古老事物来理解,但在胡师傅心中,它不仅是曾经的过去,同时也存活于现在,他对伞的情感在“记忆”中被释放出来。1942年,14岁的胡周欣从清华镇来到甲路,拜吴姓师傅学制伞手艺。婺源清华胡家有4兄弟,生活贫困,学门手艺是为了有口饭吃。三年学艺,从刮青、制杆、做伞骨子、车葫芦、制线、穿线、装键、裱纸到上漆、画花等等六七十道工序样样摸过,道道精通。出师后,就在甲路老街的一个伞店做活,养家糊口。
上世纪五十年代,甲路制伞手工业开始走集体化的道路,全村制伞艺人成立了一个合作社。手工作坊迈向工厂企业化,当时合作社里有60余人,达到了相当的规模。文革时期,甲路制伞艺人被集中到15公里以外的赋春镇,甲路村已无一人制伞,统一管理自然是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胡师傅曾有一个时期被迫停业。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使甲路村恢复了制伞业,这是手工艺作坊的复归。1990年,以胡周欣为首的几位艺人成立了甲路工艺伞有限公司,至此,甲路制伞的工场手工业诞生了。制伞的几十道工序被严格精细地分工,(图三)而此时,周边村落的梅村、德武等地发展出一批制作伞杆、伞骨子和制纸的外加工专业户,并在婺源、南昌、杭州等地设有销售分公司,甲路制伞第一次形成了一整套非常完善的分工协作的生产体系和销售体系。
现在,甲路工艺伞有限公司有员工100余人,年产量60万把伞,有10大系列60个型号的产品。远销日本、美国、澳大利亚、新加坡和欧洲各地。78岁的胡师傅已经退休,但每天都要到车间去看一看、摸一摸,传统手工业在胡师傅手中既然成为了一个开放的系统,它在时空中延续和变异,连接着过去,也包蕴着未来。它不只是来自久远的存在,不只是一种“集体记忆”的媒体,而是一种传统被重新阐释。(图四)
这种看似并不复杂的纸竹结构,缺乏现代钢性构造使得整把伞充满着不牢固性,但却令人惊讶地坚韧和可靠,并且,这一结构自设计伊始就显示出设计者的智慧:滑动中的开合。80余根可活动的骨架在一根主竿的支撑下,遮阳避雨,收放自如。再也没人能够改进这一结构,因为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设计,历经千余载,仍不失其“一竿树立拓天空”的风范[2]。
中国纸伞的结构分析
甲路纸伞是中国纸伞中一个很好的范例。它的设计结构主要包括伞柄、伞骨、伞斗、伞巢、伞键、伞面和手柄。(图五)它们相互组构,配合有序,整体上形成一个收合开放的结构,其中的每一构件围绕收放都有各自的功用目的和设计标准,值得从设计与技术角度加以仔细的观察。
[伞 柄]
伞柄看似极其平常又简单的一根细竹竿,但十分重要,是全伞的支柱。整个伞的系统结构都是围绕着这一支柱建构的,一旦伞柄断裂,全伞结构立即坍塌。所以,伞柄是制作工匠需要精心选择认真把握的,其中还有诸多相关的理由。(图六)
首先,支撑起这种宽大的悬挑伞顶是伞柄要担负的基本结构问题,虽然伞顶面是纸质并无多少重量,但在实际使用中,它必需承受风雨冲击的力量;其次,人手持伞柄在移动中的状态,如上下左右的晃动也增加其负担;再是在使用前的推开和使用后的收合,又都是在伞柄上通过上下滑动来完成的,这一切均使伞柄成为全伞的中心需慎重地对待。
据在甲路的实地考察,伞柄一般择多年生长、肉质厚实、直、挺且粗细均匀的细竹,取近根部截断。(图七)长短与外径视伞面外径而定,伞面外径为120cm,伞柄长80 cm,外径1.6 cm;伞面外径为108cm,伞柄长73 cm,外径1.5 cm;伞面外径为84cm,伞柄长52 cm,外径1.3 cm;截断后有多道工序:1、去节痕;2、全竿磨平;3、曝晒;4、开伞键眼;5、钻销孔;6刷清油。这些都是为建构结构系统所作的准备,去节痕磨平有利于开合时的滑动,曝晒是检验过程,一旦出现弯曲即被剔除。开伞键眼钻销孔的位置有严格的规范,随伞柄规格的变化会有成比例的增缩。
[伞骨和伞斗]
伞的结构系统中较为复杂的构件是伞骨和伞斗,它们之间的组合,就象建筑中梁与柱的构成一样,是不可分割的。伞骨与伞斗的连接成为整个伞的收放结构的核心。
一把纸伞,伞面的大小是由伞骨的长短决定的,但大伞面并不只是伞骨的加长,也要通过增加伞骨构件的数量来组成。特别要注意的是,一把伞的全部伞骨都取自同一段竹筒,(图八)它们显然能够在同一把伞上紧密吻合,浑然一体,并且能适合大规模的标准化加工。
伞斗一端在伞骨的三分之一处与之相连接,连接点是一个活动的节点。另一端与下伞巢活动连接,下伞巢套入伞柄可自由滑动。伞斗撑开后形如斗状,其数量与伞骨数量相同并一一对应,伞斗短而薄,短有利于支撑伞骨,过长易折。薄是为了插入伞骨节点的凹槽内,因薄需增其强度,故伞斗比之伞骨要略宽些。(图九)
伞骨与伞斗构成的收放结构具有极大的灵活性,数量与长度的增减均为轻而易举之事,这就可以改变伞面的大小。三处活动连接极其自由,均可手持操作任一角度的开合。
伞骨、伞斗的关系构成一个单元,它们与整伞的关系即是模件、单元与整体的关系,在伞及其组成构件之间,即整体与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也由此产生。甲路纸伞的伞骨在过去的标准尺度是半径一尺八寸,数量有44根,由于伞骨的大尺度可以将伞面向外伸展许多,能够保护伞下人与物不被日晒雨淋。除了实用功能之外,伞骨略呈下弧形的伞顶面和伞斗的倾斜放射排列形态,也具备令人愉悦的审美效果,它们赋予一把普通的纸伞一种优美的轮廓和结构美感。(图十)
设计者利用同一竹筒劈出一副伞骨,几无浪费。伞斗的薄而短,又使伞的整体重量减轻,灵活增减伞骨、伞斗数又能达到进一步的节俭。中国纸伞就是这样巧妙地利用了设计,以最节省的原料制作出大量的实用纸伞以适应生活所需。
[伞 巢]
更为复杂些的构件是伞巢。有上下两个,木制。(图十一)上伞巢由巢齿与葫芦头合为一体,插入伞柄上端,用竹钉固定成伞头。下伞巢中空,巢齿与上伞巢相对应套入伞柄。当上下伞巢与伞骨、伞斗相连后,就成一个完整的组合。当手操下伞巢往上推时,相连的伞斗支撑着伞骨向外伸展,在操作中有序的过程也是一个联动的过程。是上下伞巢与伞骨、伞斗间默契配合的结果。
伞巢选用木材是应车木工艺所需,根据伞骨、伞斗的数量和伞柄粗细制作。正如任何一种模件在集配时要有标准规范一样,伞巢在巢内要容纳众多伞骨、伞斗,故巢齿数必须与伞骨、伞斗数一致,以防出错。甲路伞巢的一个标准是:上伞巢外径4.2 cm,高6.5cm,巢齿深1cm;下伞巢外径3.8 cm,高4.2 cm,巢齿深0.8 cm。齿槽由浅入深向内倾斜,为与伞骨、伞斗连接,齿上钻有小孔以便穿线。
[伞键与竹销钉]
伞键是个特殊的小构件,是一把伞的开关装置。由薄片竹削切成类似钢琴琴键形状,插入伞柄上端预留的键眼内,(图十二)这是个极佳的设计。
伞键形状折曲,从键眼窄沟处插入中空的伞柄,因折曲状进入后自然形成倾斜,将伞键手按外弹出并固定下来。当下伞巢上推,相连的伞斗支撑着伞骨向外伸展达到一个临界点时,伞键即刻弹出将正好滑过的伞键锁定。收伞时,将伞键按进,下伞巢下落。
伞键的两个折曲设计相当重要,第一个折曲是按键下的直角折曲,弹出锁定伞巢时,该直角正好卡在伞柄的键眼下方,有利于抵御张力的下压,特别是垂直方向的破坏力,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二个折曲是尾部斜折,斜折的尾部在伞柄竹筒内因倾斜而产生极好的弹性,并使伞键一端从键眼中自动弹出,从而达到锁定开合的目的。
另外,在伞键上方5cm处,有竹销钉一根横穿伞柄并露头,目的是防止上推伞巢时超过临界点而导致全伞反向崩裂。
[伞 面]
伞面是一把伞直接的功用部分,所谓“晴天却阴雨天晴”正说明其目的,同时伞面也是开合收放构造结构的一部分。
在甲路,纸质伞面选用上好的绵纸,分三层裱糊,紧贴伞骨。当收起伞时,伞面内折,伞骨将纸面置于内层包裹起来,以防发生破损影响使用。(图十三)纸质伞面较布帛伞面易生产加工,折叠更自由,惟一缺陷是牢度不强,而多层与上漆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纸上涂柿漆、桐油或清油,不仅能反复折叠不易破损,更能防水、防晒、防蛀。这也被证明是最经济的方法,用几张纸来替代昂贵的布帛伞面,不必织造尺幅过大的布帛,无需化高价购进。面对二种材质,设计者当然选取纸质,为补偿其不足,设计者充分发挥了聪明与智慧。
[手 把]
伞的手把实为伞柄的一部分,当完成开启伞的动作后,手把就是人与伞惟一接触的部位。在长时间的移动过程中,手的操作会发生疲劳甚至酸痛,因此,手把的设计如何适应手握操作,并减轻疲劳是十分重要的,甲路伞的手柄呈内凹状便于握持,把底为圆形,防止边缘轮廓的夹痛。手把上部为喇叭口状,手指尤其是大姆指抵于此处最为舒适。(图十四)
手把又是伞的构件中能够极度自由变化的一个构件,它相对独立于整个联动机构,因此,中国纸伞的手把设计与在纸伞面上自由作画一样,是充分发挥工匠独特个性的地方。
滑动中的收放:一个联动方式研究
尽管上述结构分析已对伞的开合收放作出了描述,人们凭生活经验也有深刻的体会,但仔细研究伞的结构设计,会发现柄、骨、斗、巢、键、纸是如何在特定的一把伞中组合并产生联动的。
如前所述,伞结构形式是围绕一根直立的竹竿展开的,只有选用强劲的伞柄支撑才使之成为可能。根据甲路的观察,几种伞柄长度与外径之比为:λ=L/D=1200/16=754;λ=L/D=1080/15=724;λ=L/D=840/13=64.44。三种规格都为细长杆件,在材料相同的情况下,中空细长杆比实心细长杆的牢度要强,在自然材料木与竹之间,一般细长之木在牢度上无法与细长竹相比,因此,不仅主杆伞柄选择中空之竹,其余细长构件伞骨与伞斗也选取竹,这就保证了联动方式的操作可靠性。
工匠们在决定制作一把伞时,首先决定的是伞柄与伞骨的尺寸,同时也决定了伞面的尺寸,其余伞斗根数与伞巢巢齿数等等都会按统一的规范确定下来,接下来就可以把单个的模构件依尺寸切好,并预先制成整伞所需的一切构件,而组装所需的时间则会很短。
但是,在实际情况下,如何将这些构件连接,形成活动联动机构非常重要,其中穿线是一种特别的联接方式。最初,设计者可能会受到某些穿线方式的启示,例如缝纫、编织和穿孔活动挂件的方式等等,而线的材质,过去是用头发制成的,这种线最为结实。在节点上钻孔穿线之后,该节点就成了可活动的节点。现在伞的活动节点有三个:上伞巢与伞骨连接点;下伞巢与伞斗连接点;伞骨与伞斗连接点。上伞巢与伞骨,下伞巢与伞斗二个节点的制作方法,是将伞巢巢齿与要插入的伞骨伞斗一端均作钻孔处理,再用短针引线法将结实的线穿过。(图十五)这是伞的联动中最为有效的二个节点,伞的收放就在这巢与骨斗的活动节点上,上伞巢的节点在支撑开伞面后承受着来自下方伞斗传递上来的力,下伞巢则担负着更多的由伞骨传下来的荷载。
在第三个连接点伞骨与伞斗之间,如何连接并能活动自如呢?这个问题可以从伞骨的设计中得到解答,在伞骨的三分之一的地方,设计者硬是在狭窄处雕除部分竹肉,留出缝隙,这确是一个精心的设计,(图十六)伞斗一端正好插入并能钻孔穿线。随伞的开启,伞斗在这个节点上慢慢支撑着伞骨托起一个圆形伞面,伞的内部将这条斜斗向下压的重力转化为向上的推力,帮助平衡全伞的用力,这些经过巧妙设计的活动力臂就在联动中平衡了整个伞的各种重力作用。
从这一联动过程看,中心伞柄似乎没有受力,它没有直接与伞骨、伞斗相连,上伞巢在柄的顶部固定,下伞巢也只是一个套入的滑动环而已。但是,一旦联动过程开始之后,随伞的慢慢展开,人一手上推一手下拉,伞柄就开始着力,当展开结构被伞柄上方的伞键锁定,伞柄就承受着较大的重力。
联动结构的联动性在于各部件的配合互动,从下伞巢上升开始,到伞斗、伞骨以及伞面的伸展,直到伞键的自动锁定,全伞所有部件均参与联动,反之,收伞时亦同。(图十七)联动结构还有其柔韧性,可以承受风雨骤然摇撼冲击和移动中数不清的晃动甚至猛烈振动,其结构锁紧作用依然非常可靠。
通过对伞在滑动中收放现象的研究,我们观察到一个联动的方式。这一方式已综合应用了力学、材料学、机构学原理,将收放功能要求、设计可靠性以及工艺性集为一体。在构件的结合上,用活动的节点替代固定的节点结构,用钻孔穿线的连接与竹销钉连接相配合,并应用了楔配合自锁机构来锁定展开结构。可见中国纸伞的设计之巧妙,尤其是应用了多种配合相结合的联动形式,其构件联接整合技术已达相当高的水平,表明这一设计在机构学、工艺学和设计学等方面都有值得我们研究与学习的价值。
补充:伞的结构发展史
行文至此,对于伞的结构设计分析还未涉及到历史的层面,似乎伞的这种联动结构是在一夜之间由某个人发明出来的,民间确有鲁班之妻所为的传说[1]。而事实并非如此,伞的构造有其产生和演变的过程,以下对中国伞的观察集中在早期的结构发展上。
先从文字说起。
最早的“傘”字出现于《魏书·卷二十一》:“路旁有大松树十数根,时高祖进伞,行而赋诗。”[3]这是一个象形字,字中可见伞柄、伞骨、伞斗、伞面甚至骨斗相交状和锁定插销装置,伞的全部构件要素均已具备。通俗文曰:“张帛避雨,谓之繖盖,即雨伞之用,三代已有也。”[4]显然,在“傘”字诞生前已有“伞”。那么,这种“伞”的结构是怎样的呢?
先秦史籍《吕氏春秋·纪部》载有:“负釡盖簦”句,《国语·吴语》有:“簦笠相望于艾陵”。《急就篇》注:“大而有把,手执以行谓之簦;小而无把,首戴以行谓之笠”。汉许慎《说文》曰:“笠,簦无柄也”。《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载:“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5]徐广曰:“蹻,草履也,簦,长柄笠,音登,笠有柄者,谓之簦”。可见,在先秦文字中,笠、簦之异在于有无把柄,而有柄之簦,从竹,是由笠演变而来。从结构上看,伞的最主要构件伞面、伞柄的组合已经确立;从材料上看,以竹材为主;从使用方式看,为手持的方式,所谓“负釡盖簦”和司马迁描述平原君“蹑蹻檐簦”均不可能为手持之外的其它方式。
这说明最迟在春秋时期,中国先民已经在使用一种手持把柄的竹伞了。虽然没有留下早期实物,但文字记述已较清晰,而且从考古发掘的稍后的车伞结构中这种形式也有所见。
目前所知中国最古老的伞结构实物,出土于湖北江陵望江一号墓,属战国时期。其中出土有车伞、伞柄、伞弓、伞弓盖和伞弓帽等结构装置,(图十八)伞柄髹漆,长约220 cm,分三节组成,伞柄套有青铜筒,表面有华丽的错银工艺纹饰;伞弓盖外经13 cm,厚5 cm,周边开有楔形孔22个;伞弓髹漆,长150 cm,一端入接楔形孔中,另一端套有伞弓帽。该车伞体量较大,伞面当有300 cm左右,[6]说明战国时伞的结构已十分成熟。在武汉沌口和襄樊金岗都出土有漆木车伞,(图十九)同属战国时期。[7]伞柄分段处理并套接是为加固起作用,伞弓盖、伞弓与后世纸伞的伞巢、伞骨相似,但伞弓插入伞弓盖则是固定不动的。伞柄结构复杂,是因为车伞是在车的快速奔驰中使用,使其稳固十分重要。
从文献与考古资料中,我们已知中国伞最初的材料是竹,是笠加柄的复合器具。竹木制品石器时代即有之,后来所谓黄帝制笊篱实为竹木之器在当时已大备,笠簦之类避雨器具应是这一时期的设计创造。而所谓“繖”,则是将布帛替代了簦顶面的植物叶,车伞,则是将簦的结构移用到车中。把原来普通平常之物提升为礼仪之器,或上层贵族的专用之物,是古代设计的通例。
秦汉时期,车伞的结构依照前制,但亦有变动。秦始皇陵一号铜车马车伞在伞柄上用固定的三杆构件代替原来的不够稳定的二杆构件,伞的紧固夹紧装置应用相互垂直的楔配合自锁及曲柄肖锁紧机构,[8]这些在机械结构稳定上起了很大的作用,而未对伞的结构作出重要改进。(图二十)
汉车伞较秦车伞在结构上有了细微的变化,我们可在大部分画像石中观察到。(图二十一)在车柄上方靠近伞面处有一段较长且粗的形状,有的呈喇叭形,有的呈圆弧形,作为车伞的设计,为防路途颠簸伞弓折裂,在伞柄与伞弓间安装支撑物是十分必要的,这应是支撑伞弓的伞斗结构。这一支撑物结构在另一幅“大王车马出行图”中鼓乐车的车伞上更为明显,完全展开的两根线型托着伞弓,以防行进中的振动与击鼓时的振荡。(图二十二)
伞斗形式的出现是伞结构史上重要的里程碑,是继伞柄、伞弓之后又一重大突破。这时,伞的构件已全部具备,结构型制也已全部完成。问题是:这一结构能否收放?也就是说,伞的联动装置是否发明?从车辆的行进、存放看,似无开合的必要,联动节点可能更加增添车伞的不稳定性,车伞惟一能活动之处可能是伞柄与伞柄座的结合部,随时可插拨固定。汉代车伞能否收放没有找到图象学上的证据。
到了魏晋时期,汉代那些车伞形式似乎一下子从车上消失了,代之于车棚。而手持伞大量出现,伞的结构也突然有了多种形式。伞的柄、盖、斗都有奇特的结构表现。首先观察伞柄的变化,此时的伞柄极长,达二米以上,在手持直柄之外还有一种上部弯曲的伞柄,目的是为了在给帝王、贵族、主人遮阳时,避免过于贴近产生不便而特制的。(图二十三)盖即伞面的规格不等,大者外径有二米,小者四五十公分,形状多样。有的伞角上翘,有的伞角下垂并结绳加流苏,形如章鱼。目前所见长伞有的无斗,而曲柄长伞几乎无法开合,只有有斗的短伞或能开合,但这也需有图像证实方可确信。
伞斗的形式二种,一种为我们熟悉的伞柄直抵伞顶,伞斗在柄上方再与伞骨相连。(图二十四)另一种是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形式,伞柄顶端并不与伞顶部相连,而是与伞斗相连,伞斗另一端再与伞骨相连。这种结构是一个绝不能收合开放的结构,而且显得并不稳固坚实。(图二十五)是顾恺之观察失误,还是晋代确有其伞?有待进一步考证。
据《格物镜原》载:“……至元魏(北魏)之时,魏人以竹碎分,并油纸造成伞,便于步行、骑马,伞自此始。”[9]清人所说北魏始有纸伞,但从图象看,伞的材料应为布帛蒙面。魏晋伞的形式虽然多样,但魏人纸伞却未获图像证实,这需要进一步的考古发现。另外,在宋之前尚未见纸伞的文献记载。
隋唐伞的样式在魏晋伞的基础上略有变化,主要是各式花样伞面改少,而呈简洁形态。伞柄缩短,结构更适合于收放开合。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山东嘉祥隋徐敏行墓出土壁画上的手持伞,伞柄约1.5米长,伞面外径约1米,在伞斗下方似有一个活动装置,可能是伞键。(图二十六)唐代著名的《步辇图》也给我们提供了唐伞的样本,清晰描绘的伞骨、伞斗和伞柄线条,看上去令人感到伞的制作十分精美。值得注意的是,伞斗聚拢处画有一个圆圈,这一圆形物为何物?从结构上分析应是下伞巢,但画面上并没有表达清楚。(图二十七)实际上,有伞斗必有伞巢,但历史上的唐伞早已湮没无存,而唐代艺术家们大多注重人物精神面貌的刻划,而较少注重所绘器物的结构特征。媒介即是信息,但由于其中表现出来的模糊性,这一伞结构还不能准确提供开合的信息。
历史进入北宋时期,中国纸伞结构形式到这一时期真正完全定型,这也是中国伞结构发展的最成熟期。在张择瑞所绘《清明上河图》中,纸伞的开合描绘看上去令人信服,我们从中形成了对宋代纸伞的基本印象。(图二十八)大伞展开置于店铺前、道路旁和桥梁两侧,随外可见。从与人、屋、物的参照中,估计伞柄长度在3米左右,伞面处径达2米,伞骨有28根和32根两种,伞头为圆形平头,伞斗插入的下伞巢外径约30公分,下伞巢由一根插入伞柄的铁销钉锁定,铁销钉约长20公分,用麻绳系于伞柄以防丢失,拨除该钉全伞收拢。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个看命辅的右侧,有一空旷院落,院子外墙上靠着一把已收拢的大伞,这为我们提供了大伞开合最直接的证据。(图二十九)
在《清明上河图》中,另有许多收起的小雨伞的描绘。有在肩担货物中插着一把小雨伞者,有在骆驼负载的货物中外挂一把小雨伞者,也有肩扛小雨伞的行路者。有趣的是,在一街道拐角处,一人手抱几把收合的小雨伞似在作推销,或许这位就是自产自销的制伞工匠。(图三十)从图像估算,小雨伞柄长约100公分,展开后的伞面外径当有135公分。
《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大小收放纸伞共计54余把,其中收合的小雨伞近8把,可见纸伞在宋人生活中十分普遍。北宋孔平仲有诗句:“强登曹亭要远望,纸伞掣手不可操。”、“狂风乱掣雨伞飞,瘦马屡拜油裳裂。”[10]说明纸伞在宋时除行路、设摊等日常必备之外,登高、雨雪天骑马也手持纸伞。这也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关于“纸伞”两字的记录。
面对画中随处可见的圆形伞轮和诗中狂风骤雨下飞舞的纸伞,我们恍若目睹宋代制伞业曾经的辉煌,在之后的一千年里,宋人制定的标准构件与联动机构一直是制伞业的通行方法,中国纸伞树立了一个手工业史上不容忽视的典范。
最后引用元萨都拉形象概括中国纸伞收放结构和操持方式的《雨伞》诗[11]结束全文:
开如轮,合如束,剪纸调膏护秋竹。
日中荷叶影亭亭,雨里芭蕉声簌簌。
晴天却阴雨却晴,二天之说诚分明。
但操大柄常在手,复尽东西南北行。
注释:
[1] 《玉屑》曰:伞是:“鲁班之妻造之,谓其夫曰:君为人造居室,故不能移,妾为人所造能移千里之外。”
[2] 民间传说巧圣先师鲁班发明了伞,在他的牌位旁常有一幅对联,上联是“一竿树立拓天空”,下联是“片片弥逢遮雨露”。
[3]见《魏书》列传卷二十一下,彭城王勰。
[4] 见《通俗文》。
[5] 见《史記》列傳卷七十六, 平原君虞卿列傳。
[6] 据湖北省博物馆藏品目测所定。
[7] 据武汉市博物馆和襄樊考古工作队资料。
[8] 杨青、吴京祥等:《秦陵一号铜车立伞结构的分析研究》,《西北农业大学》1995年12月,第52页。
[9] 见《格物镜原》:引《玉屑》。
[10]宋孔平仲:《元丰四年十二月大雪》、《遇雨诗》,见《宋诗钞》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
[11] 元萨都拉:《雨伞》,引自《雁门集》,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四库全书,集部第151卷,第5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