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记忆·
沟通人神的天籁之音:
在耍歌堂里,瑶胞隆重地与祖先对话,尽情挥洒自己的生命热情……
连南瑶族耍歌堂,强劲的鼓点和歌舞显示出未曾修饰的生命热情
耍歌堂的“游神大典”,衣着光鲜的游行队伍周游全排大街小巷
歌王唐买社公
◎ 央视音乐频道5月将播出歌王鼓王演出的连南瑶族风情
◎ 今年农历十月油岭排瑶将举行停办了52年的“大歌堂”
◎ 古时长鼓舞只传男不传女,如今男女都传,还有培训班
瑶族、长鼓舞、游神、在群山中与意中人像悬崖飞瀑一样热烈对唱,这些镜头已经天然剪辑出神秘风情。在去连南瑶族自治县油岭排瑶歌王、鼓王家之前,对连南排瑶的耍歌堂,我带着的就是这样的想象。
我希望在云雾停留的山谷看到不动声色的安宁,也希望在直白的鼓声和歌声中感受到未曾修饰的生命热情。因为我的家乡湖南隆回,也有瑶族,是只有6000多人的“花瑶”。得名“花瑶”,据说是因为寨子里的女人们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衣着艳丽,披着满身霞光。与瑶族其他分支不同的是,他们不知道瑶家鼻祖“盘王”,亦不知何为“盘王节”。但年轻人自然不会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每年农历七月七、七月八,花瑶会举行盛大的节日“赶苗”,男女在狂热的对山歌中找寻自己的意中人。这两天,无数汉族青年男女也来此“凑凑热闹”,在狂欢气氛怂恿下干些出格的事。然而没有节日的时候,这里每一天都安静得如同在柴垛边睡眠的黄狗。
新修成的清连高速轻易就带我们穿越沟壑群山。到了一个村子,不是木板房,不是吊脚楼,而是红砖平顶房,水沟里塑料袋比水多。下车后,我本以为接下来要步行去瑶寨,因为印象里寨子总是在“行到路尽处,坐看云起时”的山上,然而我们被告知这就是歌王、鼓王所在的油岭排瑶新村。若干年前,已经有一部分瑶族从山上的老寨子迁到更适合生活的此处。
在鼓王唐桥辛二公家的水泥屋顶上,他舞起耍歌堂中必不可少的长鼓舞,动作缓慢然而有力,像身负着重担行走在山间。歌王唐买社公家里,厅房正对大门的柜子上面供着祖先神位,下面摆着彩电,旁边搁着在各种民歌比赛上获得的奖杯。据说,歌王年轻时,只要他歌唱,排里喜欢听歌的人会拿着火把汇集在他家门前,就像今天演唱会上挥舞荧光棒的歌迷。
歌王是一位幽默健谈的老人,有一个在我们听起来奇怪的名字:唐买社公。鼓王则沉静一些,名叫唐桥辛二公。据说,排瑶男人一生中四易名字,第一次未婚叫“贵”,第二次是养有子女后改叫“(读bia,上声)”,第三次是有了孙子后叫“公”,第四次是死后使用的法名就叫“法……郎”(法名生前确定去世之后使用)。女人比男人还要多换一次。这么多名字,让办身份证的公安局民警很头疼。到1960年代以后,瑶族基本都使用汉化的名字。
鼓王和歌王年龄相差不到两岁,曾经多次到北京和外省演出。3月13日,中央电视台《民歌·中国》栏目组专门邀请歌王、鼓王等28名连南瑶族艺术表演代表,前往北京录制了六集名为“连南瑶族风情”的系列节目。5月,我们将在央视音乐频道看到他们的演出。但让歌王更兴奋的是,油岭排瑶今年农历十月将举办一次非常隆重的“大歌堂”。
上次举办“大歌堂”还是1957年,那年歌王才十三四岁。家家户户蒸米酒、熏肉、做糍粑,把出嫁的闺女接回家,把地位崇高的舅父请过来,排里杀猪宰鸡。到耍歌堂这天,爆竹铁铳齐鸣,鼓角喧天,歌堂上满是方圆百里来客,人山人海。
这并不是歌王一个人的光辉记忆。“耍歌堂”就像是一部活的瑶族百科全书,完全可以把巴尔扎克那句“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改成“耍歌堂是整个排瑶的秘史”。瑶胞在这个隆重的时刻用神的语言与祖先对话,在这里流传自己的民族信仰,在这里传颂祖先盘王的历史,在这里张扬自己的艺术想象,在这里挥洒自己的生命热情,也在这里描画血液中的古朴纯真。
似乎所有瑶族人的生活,就是为了让生命在这一天放射异彩。代代相传的刺绣,让他们可以在这时穿上鲜艳如同五彩霞光的衣着;长鼓舞的古拙动作,就像他们劳作时的戏耍;日常生活里无处不在的歌唱,只是为了在这时能唱出《盘王歌》———这歌平时是不能唱的。
除此之外,耍歌堂里还映现出这个民族更深的心灵,比如排瑶对鬼神祖先的敬畏和对诚信的尊崇。明人邝露《赤雅》载:瑶族“对神盟誓,其法令人忘死”。每次耍歌堂,最紧要的第一个环节就是“游神大典”,各族抬着代代相传的盘古王和本族祖先神像,由最有威望的老人,鸣锣率众周游全排大街小巷。鼓乐之声响彻群山。衣着光鲜的游行队伍凡是经过巷口、转弯处,都有人在那里发放糍粑饼果,赐酒犒劳。而类似“耍歌堂”这样的亲友聚会,排瑶只要约定,总是如期而至,从不违约,因为排瑶日常与人相交,但凡承诺(一般都是口头承诺),从不反悔;即使是血族复仇之事,一经老人调停,吃过和好酒,也会信守约定,绝不再挑起事端。
这些金子一样的品质依然在年轻一辈的生活中流淌。我们在连南喝酒时,年轻的瑶族人每次总是先洒些在地上,口中轻说几句:他们保持着喝酒前先敬祖先的习俗。
喝酒还是和以前一样喝酒,但听歌、唱歌的人确实越来越少。歌王的记忆里,是文革中不让唱,改革开放后没工夫唱,现在想唱也唱不了;歌王的三个女儿也不再在黑夜等待情郎送歌,她们先后考入广州星海音乐学院、广州艺师学习声乐,毕业后都当上了音乐教师。“‘耍歌堂’的技艺以前是在生活里口口相传,现在没有物质刺激,没什么人唱瑶歌,没什么人打鼓,没什么人刺绣,很难传下去。”
鼓王没有这么悲观,因为2006年“耍歌堂”申遗成功后,连南很快成立了培训班,教年轻人学瑶歌,习刺绣,跳长鼓舞,现在县城每晚都有瑶族文艺表演。目前,村子里已经有两三百人会打长鼓舞(全村共3178人)。古时长鼓舞只传男不传女,这几年,连南县里要求男女都要传。
新村里看不到一个穿瑶族服装的年轻人,我们驱车前往离此15分钟车程的老寨,还是没有见到。在山顶远眺,有小学生放学从山脚回家,有炊烟与天相接,有人赶着牛回家,一切都像才刚刚诞生,美丽得如同黎明。但对于瑶胞而言,他们是在这里用退守保护着领地,而时光在山下轻易侵蚀了他们后代的生活。
生活方式的改变,让“耍歌堂”的形式变得不那么必须。在很多瑶族老人不知道汉化、全球化这些词语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处其中。散学的小学生们身上背着的还是妈妈或祖母缝制的彩色条纹背包,包里装的是全国统一的课本。以后,他们的包也会改变,他们会从山上走下去。但你不知道该替他们高兴还是替什么惋惜。就像你不知道该让他们继续住在山上的瑶寨,还是欣喜他们住在交通生活更便利的新村,即使山上寂静有如天籁、山下的水沟扔满塑料袋。
我也不知道。我怀念小时候在山村里问路主人会带着你走好几里地,可也不想再在深秋打着赤脚。也许答案不是非此即彼的,就像城里的瑶族青年可以喝着红酒,却还是先洒些在地上,口里轻说几句。
下山时,夜色从山谷升起,我们在新村的小卖部旁边又见到了鼓王,他穿着回力牌球鞋,已经把那架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长鼓锁回大铁箱,并换回了汉族服装。
解码耍歌堂
【概念】
耍歌堂是连南排瑶纪念祖先、追忆历史、喜庆丰收、崇拜英雄、传播知识的隆重活动,同时也是男女青年谈情说爱和人们会亲结友的载歌载舞等娱乐活动的民间盛会。大歌堂历时三天,每三年或五年举办一次;小歌堂历时一天,每两年或三年举办一次,会期在农历十月十六盘古王婆生日这一天。
耍歌堂主要流行于三排(含南岗)、涡水、大坪、香坪(含盘石)、三江(含金坑)等6个镇的排瑶村寨。2006年5月20日,耍歌堂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仪式】
传统耍歌堂历时三天。第一天是祭祀、游神,将神像临时安放在村中;第二天未婚青年男女成群涌向耍歌堂对唱,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相对站立尽情欢唱,从朝至暮;第三天,男女老少浩浩荡荡地将神像送回庙里,当夜幕降临时,鼓乐齐鸣,耍歌堂在欢庆的气氛中结束。
【配饰】
耍歌堂中瑶胞佩戴的精美头饰、配饰、绚丽的服饰,有很强的民族艺术风格。
而在服饰中,最为精美的部分莫过于锦绣,无论衣、褂、襟、裙、头帕还是腰带、挎包(锦袋),都刺绣有各种精美的图案。锦绣图案不仅有花、鸟、鱼、虫,还有生肖动物,日月星云,有的还记载了本民族的历史、人物。
歌王故事:
瑶山少有的男高音
提起唐买社公,在百里瑶山,无人不知。他的嗓音高亢、嘹亮、抒情、优美,是瑶山上少有的男高音。他熟知排瑶的人文、地理、历史、文化,历史来源歌、优嗬歌、生产劳动歌、风俗歌、情歌等等,都是张嘴就来。
他出生于1943年,因家庭出身不好,他只读完小学,从一个个前辈老人那里学会了很多民歌。尤其到了青壮年时期,他大胆与莎腰妹、波咧(结过婚的妇女)对歌,牢记了一箩箩歌词。
唐买社公年轻时唱的情歌打动了很多姑娘的心,他妻子是对歌对上的。他介绍说,瑶族的情歌特别讲究,要等晚上九点多姑娘家的父母睡了之后,小伙子拿着火把来找姑娘对歌。这种夜晚的情歌,声音细微缠绵,两米内才能听得清。父母觉得有人来找女儿对歌是件光荣的事,所以即便被吵醒,也不去干涉,反而鼓励女儿起床对歌。一旦姑娘觉得小伙子不错,就唱着外面冷,里面有火,请进来烤火;或者送给小伙子一个自己刺绣的挎包。但是如果姑娘觉得小伙子不适合自己,便婉言谢绝,姑娘有时会唱:今天太累了,或者说自己年纪还小。有时会唱“你人很好,但我配不上”,于是从窗内点个火把送给小伙子,让他照明回家的路。
“岭南记忆”题字:林雄
总策划:杨兴锋 王春芙
总监制:王培楠 黄常开
本期策划:雷广财 梁有华
采访统筹:陈志 严亮
编辑统筹:郎国华
版式统筹:赵小星
指定官方网站:南方报网独家社区网络支持:天涯社区
合作媒体:搜狐广东新浪网广东频道
点评人:中山大学教授、民俗学专家叶春生
本期学术支持: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专题采写:本报记者 蒲荔子 实习生 朱庆淼
专题摄影:本报记者 高笑
文章来源:南方日报 2009-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