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生坊负责人刘晓津:
“每年30万元,就可以让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活起来”
后宝云(右一)在学校教烟盒舞
佤族艺人岩兵被称为“乐器王”
刘晓津的设想是少数民族艺人每年在城市演出5个月,再回到家乡从事劳动和技艺传习,既在都市展示本民族文化,又不脱离本民族文化的根,从而保持原生态文化应有的清新气息。乡村与都市的互动,让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静态的水运转起来,变成源源不断的活水,充满生命力。但是,这一设想因为缺少资金的支持,已经难以为继。
“现在我们就像分开的情人,互相思念却不得相见。”在空无一人的源生剧场,刘晓津感慨地说。她曾经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向世人展示最纯粹、最本真的少数民族艺术,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剧场在2008年4月关闭。舞台上4架从当地购买的绿春鼓,寂寞地等待它们的主人来敲响。
“现在源生剧场没法演出,因为没钱。”刘晓津说。她需要的资金并不多,20万元为少数民族艺人5个月演出的衣、食、住和劳务费开支,10万元为在滇南进行民间传习的老艺人补贴,她的源生坊“乌托邦”就可以继续运转下去。
继续田丰的“乌托邦”梦
刘晓津是云南电视台的一位编导,至今依然领着云南电视台的工资。她是中国第一代女性纪录片独立制片人。1994年,刘晓津借调中央电视台,受《半边天》栏目组的委托,拍摄一个妇女题材的纪录片,恰巧拍摄对象在田丰的传习馆,这让她第一次接触到田丰以及传习馆的学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民族民间歌舞,太震撼了。”虽然长在云南,刘晓津对民族民间歌舞的概念却停留在歌舞团那种苍白、单调的表演上。“那些人是真正的山里人,手上、脚上布满了老茧,用叶子、破笛子就能吹奏出天籁之音;看起来笨手笨脚,跳起舞来却灵巧得很。”她完全被打动了,开始跟踪拍摄田丰传习馆。
然而,田丰的传习馆维持了7年,终因经济原因在2000年关闭,田丰也于次年辞世。2002年,在杨丽萍舞蹈学校找不到出路的艺人回到了老家。但是9年在外的生活,已经让他们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产生了不适应。“无奈之中,他们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在老家很痛苦。我产生了想让他们重新走出山村的想法。”
机会在2004年来临。刘晓津一位在美国从事少数民族艺术研究的朋友想要做一个演出,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成立了一个演出公司。刘晓津为其命名为“源生坊”,表明他们所做的是真正原生态的少数民族艺术,而“源”则代表水源、财源,希望这个公司可以避免重蹈田丰先生的覆辙,长久地生存下去。
一个完美的设想:乡村与都市的互动
源生坊坐落在昆明西坝路101号创库艺术主题社区。四合院式的布局,阳光倾泻在院子里,光亮而温暖,一些年轻人在院子里喝茶聊天。院子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旁边是一个可容纳100人的源生剧场,偶尔出租给一些学者或者社团举办小型活动,目前已经闲置了3个月。
“我原本的设想是每年举办一个演出季,少数民族艺人在昆明连续演出5个月左右,再回到家乡从事劳动和技艺传习,这样他们既可以到都市里来展示本民族文化,又不至于因为长年待在城市而想家,耽误家里的农活儿。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至于脱离本民族文化的根,沦为‘匠人’,从而保持原生态文化应有的清新气息。回去后,他们在乡村里教学,保证其文化的延续性。”刘晓津说。
2006年9月,刘晓津盘下了著名画家叶永青的院子,进行了装修,并特意设置了一个小剧场。虽然只有简陋的折叠椅子和几盏灯,但是有了这个场地,少数民族艺人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排练节目和演出。
对于演出,刘晓津的要求是“纯粹的原生态”。为此,她甚至不支持源生坊的艺人去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歌手大赛,认为这种电视选秀,总是会让自身的音乐受到流行文化的影响,很难保持纯粹性。
刘晓津为艺人设计的舞台妆都是深色的,像土地的颜色,“力求还原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传统节庆中的服装,拒绝用化纤质地的原料,也不用亮片等装饰元素。她甚至要求上台的艺人不能佩戴非传统的首饰,比如戒指。
刘晓津有这样的自信,因为这些艺人个个都身怀绝技,是这一民族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海菜腔传承人施万恒把滇南四大腔之一的海菜腔唱得荡气回肠,还能跳烟盒舞;石屏县曲左村的彝族尼苏人支系阿家文,被称为“四弦王子”,是田丰传习馆的“重磅炸弹”;花腰彝传承人张士林,会100多套花腰彝的词、曲和舞步……“凭着少数民族艺人精湛的表现,即使没有华装美服,照样可以打动人心”。
同时,她在滇南的石屏、建水、红河、绿春设置了8个传承点,涉及彝族、哈尼族、佤族等少数民族,共五六个支系。这些传承点以传承人的名字命名,每月给传承人500元的生活补贴。“一个人带动一个村的民族文化传承,学得好的学生可以获得一次到昆明演出的机会,这样学生也有了学习的动力。”
“都市和乡村的这样互动,能把源生坊做成活水,既有深厚的文化之根,又让世人欣赏到艳丽芬芳的文化之花。”这是刘晓津的核心构想。
无比残酷的现实:投入与产出之比10:1
2007年4月至11月,源生坊在昆明的创库主题艺术社区连续演出了几个月,每场门票30元。刘晓津为艺人的食宿、误工补贴共投入15万元,门票收入却仅1.4万元,严重入不敷出。“昆明的文化消费群太小,只要收门票,就没有人来。人们愿意花30元去电影院看一部大片,却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原生态演出埋单。”
为了填补亏空,她想与旅行社对接,开拓客源。为了说服一家旅行社与源生坊签订合约,艺人们免费为旅行社带来的法国人演出了6场,演出效果甚佳。正要签约时,“5·12”地震爆发,举国悲痛,所有演出业都歇业。此后是奥运会,来华的旅游签证紧缩,客源减少,年底的金融危机更是让云南的旅游业雪上加霜,源生坊的演出完全跌到谷底。艺人们无事可做,只好回家。为了维持生计,从去年开始,刘晓津又涉足餐饮,由于不懂经营,“亏得一塌糊涂”。
而她设想的半年在城市,半年在乡村的艺人生活,也未能完全实现。“一些年纪大一些的艺人留恋故土,愿意回家;但是一些年轻艺人骨子里还是想在城市安家落户。”刘晓津没有权力阻止他们留在城市,只能尽可能地鼓励他们多回乡。
源生剧场的停演也让刘晓津十分担心。虽然艺人们在长期的训练中,有了一定的文化自觉,但是停演时间太长,终究会导致人心涣散。艺人们不时给刘晓津打来电话:“刘老师,最近可有演出?如果没有,我要出去打工半个月了。”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刘晓津就十分难过:“田丰传习馆的失败,让这些少数民族艺人很失落;如果源生坊再失败,那他们就真的要泄气了。”
而乡村传习方面,也不断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有些刘晓津设法能够解决,有些却一筹莫展。
彝族“三道红”支系传承人后宝云在家乡教授烟盒舞,其中有一个动作要在地上滚来滚去,由于村里没有专门的练习场地,只能在土地上滚,不仅蹭脏了衣服,回家挨骂,而且膝盖摔得生疼,没有人肯练。
得知这一消息,刘晓津到后宝云这个传承点检查时,特意带上了一块宽两米的廉价红地毯。吉普车里放不下,只好裁成两半,到了村里再用线缝起来。他们还给学生们买了5套护膝和护腕,轮流带。学生们见到地毯时,高兴得在上面打滚。
擅长做乐器的王里亮,答应在红河州垤施村传授笛子技艺,但他提出:“一家一家敲门去请学生的事我不干。”刘晓津联系了村里的小学,每周的一、三、五下午,王里亮到学校里去教课。
不久以后,王里亮苦着脸对她说:“没法教。”他给学生们做了40个小竹笛,但是孩子调皮,把竹笛掰断了。这竹笛要用11月的小金竹为材料,用烙铁烙出一个个小洞。为此,王里亮专门上山采金竹。刘晓津建议让学生自己上山采金竹,自己制作竹笛。学生付出了劳动,就不会随便把竹笛掰断了。
过了半年,刘晓津又问王里亮的进展,他说情况还是不妙。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规定五六年级的学生要应付中考,改由三四年级的学生来学。可是三四年级的学生年纪太小,竹笛很难学会。王里亮只好找了两个中年人来,勉强教着。
在佤族地区的传习点,老艺人愿意教,但是年轻人出去打工了,找不到人来学。刘晓津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而资金一直是困扰刘晓津的最大难题。她开设了茶餐厅,勉强可以支付房租和6位员工的工资,但是源生坊的现场演出和乡村传习资金都只能靠捐助来进行。在金融危机以前,她凭个人关系,获得了香港一位姓张的文化人士的支持,每月可以给8位乡村传习馆的老艺人发500元的补贴,但是金融危机让张先生的日子也很难过。去年8月以后,补贴就没法继续发下去了。
“只要这房子不拆迁,源生坊就会做下去”
2007年11月,4个慕名而来的纽约华裔让刘晓津备受鼓舞。他们对源生坊的演出评价非常高,并慷慨解囊,捐了4500美元为源生坊的艺人们支付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目前,源生剧场虽然没有了演出,但是每周日依然定期放映独立制片人的电影,吸引人气,观众大多数是没有收入的大学生,连买一杯水的钱都掏不起,但他们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难能可贵地保持着对纯文化的兴趣。
尽管去年一年全年亏损,演出停掉,每年三四次的乡村传习检查也精减为一次,但是刘晓津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纯原生态”原则。她拒绝了其他投资商将小剧场改造为餐馆或展厅的建议,也不愿加入泛滥全国的“歌舞伴餐”潮流,她认为那是对民族文化的亵渎。“如果不做本真的东西,盲目迎合潮流,也许会比坚持纯粹死亡得更快”。
在新的一年,刘晓津有新的设想。她计划出版一个多媒体出版物“源生坊音乐档案”,书中有对源生坊老艺人的访谈,是一本老艺人的口述史。此外,她也计划将源生剧场搬到北京和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进行为期一周的演出,如果效果好,就将定点演出。“北京和上海的人口基数大,文化消费能力强,需求多,希望能够取得突破。”刘晓津说。目前,这两个都已经万事俱备,只欠资金这一项东风了。
“如果说各民族的文化是一颗颗珍珠,那么只有把它们聚拢到一起,才能发出夺目的光芒。”为了这个理想,刘晓津说即使再艰难,也要走下去。“只要这房子不拆迁,源生坊就会做下去;即使拆迁了,有其它场地,我们也要做下去。”
(本文图片由源生坊提供)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 201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