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超：中国北方岩画中生殖崇拜的几种形式探究

中国北方岩画中生殖崇拜的几种形式探究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杨超

摘要：生殖崇拜一直以来是人类历史，乃至于现今民间久盛不衰的一种最为普遍，并且是影响深远的信仰形式。对于中国人来说，生殖崇拜自古到今都人们特别重视的一种形式。而这种崇拜形式在远古岩画中的表现，也是极为普遍的。我们发现，在现今所发现的大多数岩画中，除了为了生存的狩猎岩画，农耕岩画，和对自然界中其他一些所谓的神灵的崇拜之外，还有一部分岩画，就是表现人类自身繁衍的生殖岩画，这应当就是远古人类的生殖崇拜岩画。

关键词：中国北方岩画 生殖崇拜

生殖崇拜一直以来是人类历史，乃至于现今民间久盛不衰的一种最为普遍，并且是影响深远的信仰形式。《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意思是国家大事，有两个是最为主要的，就是祭祀和打仗，并且祭祀还是第一位的。祭祀里面有着非常深刻的内容，首先是对上天的祭拜，其次是对于祖先的祭奠。对于上天，是对超自然神灵的祭拜，它里面就有广泛的内容，包括祈求上天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国家昌盛。其实，中国人对于祖先祭奠也是当作一个神来祭拜的（渡边欣雄,1998）。从个体上来说，对于祖先崇拜，也是希望祖先保佑子孙人丁兴旺，家庭幸福，前途光明。可见，对于中国人来说，生殖崇拜自古到今都人们特别重视的一种形式。而这种崇拜形式在远古岩画中的表现，也是极为普遍的。我们发现，在现今所发现的大多数岩画中，除了为了生存的狩猎岩画，农耕岩画，和对自然界中其他一些所谓的神灵的崇拜之外，还有一部分岩画，就是表现人类自身繁衍的生殖岩画，这应当就是远古人类的生殖崇拜岩画。

一、北方岩画的界定

中国境内的岩画与多民族传统的文化区域大概一致，总的来说，不同的学者根据自己对岩画的观察角度对产生了不同的划分方法。<?陈兆复先生根据文化区域以及岩画的风格，将中国境内现已发现的岩画大致分为北方岩画、西南岩画和东南岩画三个系统。他认为北方岩画主要包括黑龙江、内蒙古、陕西、山西、宁夏、甘肃、青海、新疆等地区的岩画，其主要内容是动物图像，风格较为写实，技法大都是岩刻为主（陈兆复，2002）。而盖山林先生却把中国岩画分为东北农林区、北方草原区、西南山地区和东南海滨区。北方农林区包括黑龙江和内蒙呼伦贝尔盟，即大兴安岭以东以西以及黑龙江东部广大地区；北方草原区，东从大兴安岭以南起，往西经内蒙、宁夏、青海、甘肃、西至新疆、西藏，东西绵延万里。参照两位先生对岩画区的划分，盖先生与陈兆复先生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把北方岩画化为两个区，并且把陈先生认为属于西南岩画的西藏放到了北方草原岩画中（盖山林,1995）。我们从这两位先生的对岩画区域的划分中发现：不论是陈先生的划分方法，还是盖先生的划分方法，对于北方岩画的认同是有共同之处的：即认为北方岩画区，都包括黑龙江、内蒙古、陕西、山西、宁夏、甘肃、青海、新疆等地区的岩画。我们可以根据两位先生的对北方岩画区的认定，把北方岩画界定为涵盖黑龙江、内蒙古、陕西、山西、宁夏、甘肃、青海、新疆等的地区出现的岩画，都叫作北方岩画。这些地区出现的岩画，原型以动物为主，其中也不乏一些表现人类为生存和繁衍自身而所作的不懈努力。这些岩画的出现，给我们展现了远古先民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为求得生存所做的努力，其时繁衍自身就成为当时最为迫切的需要。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人的生育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各种外在和人内在的因素都可能导致人类繁衍的失败，为了不断扩大人类的群体，远古先民采取各种各样的办法，其中生殖崇拜就是最为直接的一种方式。作为人类遗迹的文化遗存，散落在北方岩画中的许多岩画，就直接就反映了那一时期生殖崇拜的一些内容。由于北方岩画散布地域广阔，涉及面较为复杂，所以表现在生殖崇拜中的岩画也就出现了不同的形式。

二、生殖崇拜岩画的几种形式

（一） 足迹、蹄印型生殖崇拜岩画

足迹、蹄印型岩画在北方岩画中从地理分布上来说不是非常广泛，但是在某些地区却是相当集中的，例如位于乌兰察布的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喇嘛庙一带的岩画，就存在着大量的马蹄印、鹿蹄印、驴蹄印和其他一些动物的蹄印。这些蹄印岩画被国内外多数专家认为是女阴符号的一种表现，是远古时期生殖崇拜的表现形式之一。除了这些蹄印岩画之外，也有一些反映人的脚印的岩画，这类岩画非常少。宁夏中卫香山（中宁黄羊湾人与足迹岩画）北部一个山头上就出现了几个人的脚印的岩画。这些石窝酷似人脚，脚可以放进去，约有20－40厘米深。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西南地区的云南，文山地区砚山县大山村就出现了足迹形状的岩画。在瑞典的波罕斯浪岩画中，也有一副“人与脚印”的岩画，陈兆复先生解释说，“它（“人与脚印”岩画）是空幻的艺术，它联系着另外一个世界，那世界并不是现实的世界，可能是人们认为或猜想存在于别处的世界”⑴至于这个“别处的世界”是什么，陈先生没有解释，但是我们都可以想到，这个“别处的世界”就是具有一种神力的世界，就如中国远古一些神话中所叙述故事那样，是一种具有神圣意味的所在。足迹岩画的出现，恰好与我国远古时期的一些神话传说不谋而合，这不应当是一种无意的巧合，而是具有某些关联。《太平御览》引《诗含神雾》云：“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说有叫华胥的女子在湖边看到了一个巨人的足迹，好奇，踩了它而身子有动感生下了伏羲。《史记·周本纪》中也说，“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践巨人迹，心忻然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其而生子……”，从中可以看出，姜嫄踩了巨人的足迹之后受孕而生下了神农氏后稷的。同样的解释也发生在澳洲，“澳洲土人认为足迹代表男子性器，‘履迹’便代表交合。此外，足迹还可以代表神灵的降临；‘履迹’便代表神灵降临在崇拜者身上。”（陈炳良.1985）把足迹作为生殖崇拜的现象在今天依然存在，李祥石就曾在《发现岩画》一书中说，他在考察中卫香山北部一个山头时发现人的脚印岩画，当地向导说，每年这里都有许多人在这里焚香求子。这种情况如果究其现象背后的本质，它深层含义应当归为生殖崇拜的一种表现。先民们对于求子的心情是迫切的，例如《诗经·大雅·绵》中说，“绵绵瓜瓞，民之初生”。他以瓜的绵延多实预示祖居陕西周民的繁衍昌盛。更何况，初民将瓜瓠、葫芦当作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已成为学术界公认的说法⑵。>中国传统思想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见，中国古人对于人口繁殖的重视。即使在今天中国一些农村地区，这种对人口的繁殖为主的观念依然十分盛行。

在北方岩画中，除了人的足迹之外，大量分布的是动物的蹄印。盖山林、盖志浩在记述乌兰察布岩画时，就详细描述了四子王旗查干哈沙图共五十组各种动物的蹄印岩画，包括马蹄印、羊蹄印，另外还有人的足迹。“查干哈沙图，从整体上看，是一片低凹的圆地，这种特有的地形，自然诱发了当时生民的遐想，认为它与低凹的女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这自然与人畜的充沛的生命力连在一起，因此这里便成了祈祷生育的圣地，岩画的内容，深刻地体现了这一主题思想”⑶。这种说法并非是一种精彩的假设，早在先秦文献《大戴礼》中就曾经记述过古代祖先的这种文化心理现象——“丘陵为牡，溪谷为牝”。给我们表明在遥远的过去，中原大地上的思想领袖们，本着一般性原始思维的认识规律，曾经虔信高山，溪谷，都有人类一样的生命，并表现出性别的差异。高峻的山陵、岗峦为男性生殖器，而低凹的流水的溪谷，则与女性生殖器相通。祈求人类繁衍的巫术活动，只有在自然界中这样的环境中进行，才能天人相通，得到感应。（王炳华.1993）《道德经》也说：“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勒。”陈檕认为，这里的谷神略指“山谷”，它象征着人类和天地的“女阴”，因此称为“天地根”⑷。可见，盖山林对于查干哈沙图地区的地形猜想并非没有道理。他所描述的这种地形交感而具有生殖功能，并在某些地域成为人们实施巫术的地区，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恰好，这种地区是出现足迹和蹄印岩画最多的地区，这是否印证了足迹和蹄印岩画本身所具有的生殖能力。实际上，早在《水经注》中就已经记载阴山地区有动物足迹。此外，书中还有多个地方提到在青海、陕西、山东、四川、河南、湖南等地有马、鹿、狗迹。《水经注》中记载的这些动物蹄印应当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印迹，这种蹄印可以看作为是蹄印崇拜的产物。从地域分布的广度来说，说明这种蹄印崇拜在远古人那里是相当普遍的。现在，学术界对于蹄印的解释有多种意义，有一种意见认为蹄印表示女性生殖器，与部族繁衍和动物增产有关，是生殖崇拜的象征。直至今天，内蒙古乌兰察布草原的牧民，每当感到牲畜繁殖太慢，或者瘟疫使大批牲畜死亡时，他们便到附近山上，选择风水好的地方，凿刻许多牲畜的蹄印，以祈求牲畜兴旺和避免灾祸[1]。与此类似，在青海刚察县吉尔孟乡的哈龙沟，有一组刻在一块巨石上的蹄印岩画，石面朝南，常有求育的妇女，金钱抚摸，膜拜。不仅如此，这种用蹄印形状来代表女性生殖器的岩画在欧洲旧石器晚期的欧洲洞穴岩画中也是经常出现的，学者们把这种蹄印形式的图形直接归为“象征女阴的符号”。

（二） 性器官生殖崇拜型岩画

黑格尔说，“东方所强调和崇敬的往往是自然界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状来表现和崇拜的。”⑸他认为生殖器崇拜是东方人最为普遍的一种的形式。在我国，用性器官形状的物体或者性器官形象直接作为生殖崇拜方式确实多不胜数，学术界很多人都曾很全面地论述过。赵国华的《生殖崇拜文化论》，刘达临的《中国古代性文化》，傅道彬的《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侯光、蒋永志的《图腾崇拜·生殖崇拜》，以及廖明君的《性器崇拜与生殖崇拜》等专著和文章中均对这类问题做过详尽的论述。综合这些学者，我们会发现他们在论述性器官崇拜的时候，几乎有一个十分一致的意见，即“生殖器崇拜，实是原始社会之普遍的信仰，盖原始社会，知识蒙昧，对于宇宙间的一切自然力，每每不能求得合理的解释，而隧加以人格化。他们对于这产生生命之生殖力认为不可思议，因与以最高的地位，而致其崇拜，实很普遍自然。”⑹其实导致性器官生殖崇拜的岩画在北方岩画中大量出现的原因也大致如此。

在岩画中出现的性器官，有些是十分明显的，有些却不那么明显，甚至是以符号，或者拟性器形的模样出现。我们前面提到的一些欧洲旧石器晚期的欧洲洞穴岩画中代表女性生殖器一些作品，就是以符号形式出现的一些女阴形象。从1900年起，布日耶那把岩画艺术中的卵形，三角形解释为“女阴”⑺之后，中国的一些学者也将类似的东西认为是女阴的象征，或者直接说是“女阴”。卫聚贤明确地说过，“在新石器时代的彩陶（Painted Pottery）上有三角形如‘▽’>的花纹，即是崇拜女子生殖器的象征”⑻。赵国华也认为，在古文字中，“▼”“▽”即是“帝”，“帝”又为“蒂”之初字，前者的字形源于象征女阴的抽象鱼纹，后者的字形源于象征女阴的花朵全状，“▼”“▽”与“帝”通，是因为有女性生殖器象征和崇拜的相同内涵⑼。

表示女阴的符号，除了这种三角形之外，还有一些圆圈型的符号。在阿拉善左旗毕其格图山岩画中，有面积高宽各0.05米的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圈，盖山林认为大约表示女阴⑽。>广西左江流域宁明县花山岩画中有一头饰羽毛，身佩长剑的人像，牵着胯间连一个小扁圆，象征女性生殖器，后者胯下突出一半圆，似为女性生殖器⑾。另外，还存在着大量圆穴状的岩刻，均被认为是女阴的象征物。在福建华安县高安地区，在浮山左侧位于公路与民房之间的自然石上，穴口朝天，共16颗，大者直径10cm,小者直径3cm，深达3－5cm不等，岩石暴露面积为5平方米。在福建泉州北郊道院台石上也有同样的圆穴⑿。同样类型的岩画也出现在日本和朝鲜半岛。1981年，在日本山口的大内、上矢田、椹野川、平川、黑川以及吉敷等地，发现了杯状穴最多有37颗，最少也有4枚，1985年，广岛县也有“杯状穴”岩刻发现，经广岛大学考古学研究室的古漱秀清鉴定为“杯状穴”。有关“杯状穴”，已经有许多学者对此进行了研究。例如，日本学者三浦孝一《杯状穴考》，韩国庆熙大学的岩刻学家黄龙浑教授的《韩半岛先史时代的杯状穴考》，他们认为杯状穴就是“性穴”，意义在于“母胎归元”，即“再生”。日本的另外一个叫国领骏学者在《杯状穴与古代祭祀》一文中推定“杯状穴”所在地应是“祭祀场”，意义在于对猎获物“繁殖”的愿望。李洪甫认为“杯状穴”就是“性穴”，是对“杯状穴”祭祀意义中关于祈求人种繁衍的认定，没有能够包容“杯状穴”所拥有的全部文化内涵，他认为“性穴”的含义至多反映了凿刻者的祖先崇拜意识，而更加重要的原始意识如天体（太阳）崇拜，地母（社神）崇拜，动物（鸟图腾）崇拜被忽视了⒀。我们姑且不论“杯状穴”是否还有其它的文化涵义，有一点可以肯定：“杯状穴”被学者认为是“性穴”是不容置疑的。那么，我们怎么能肯定岩画中的这些性器官就一定与生殖崇拜相联系呢？

我们先从语言中来寻求它的遗迹。现在还用的文字“且”，诸多学者就认为是男根的形状。关于“且”的诸多写法，杨家骆在《释且》一文中解释的很详尽⒁。与“且”相对应的女阴的汉字，古人将“也”字来表示女阴。在《说文》中，许慎解释为：也，女阴也，象形。从这两个汉字的解释中可以看出来，在最初的“且”和“也”意思里，它们无疑具有性崇拜的意味。至今在我国一些少数民族的语言中，也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性器官崇拜的影子。在纳西族的日历中，他们通常把初一日，写作“ ”，音为“潘米尼直”，字义为女性生殖器，表意大吉日。表示初三日的“ ”，音为“包夸”，字义女性阴道，表意大吉日。初五日，“ ”音为“几给”，字义男女性交，表意特大吉日。表示二十六日的“ ”音为“耍瓜”，字义为男性生殖器，表意吉日⒂。我们从这些表示日子的纳西族文字中可以发现，它们均与性器官有关，初一和初三日都是表示女性生殖器，二十六日表示的是男性生殖器，初五日则表示男女性交。并且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表意都是吉日，或者是大吉日。这说明，纳西族老百姓对于男女生殖器的态度是愉悦的，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来，他们对于男女生殖器从内心深处具有一种崇拜的心理。令人惊奇的是，蒙古族民间至今在表达惊喜的时候用“乌特格（蒙语音译）”作为他们的感叹词，而“乌特格”这个感叹词就是蒙语女阴的意思。

生殖器的出现在岩画中也是非常普遍的。在新疆古龟兹昭怙厘佛寺遗址上就有原始性崇拜的石刻，上面雕刻的男根形状特别逼真，旁边还有非常明显的睾丸。在乌斯台沟和桌子山岩画中，也有一些直接描绘的男女两性生殖器的图形⒃。新疆阿尔泰山和伊犁河流域发现的洞窟彩绘岩画中，多处彩绘岩画表现了女性生殖器崇拜，洞内在显著位置绘有女性生殖器。阿尔泰市阿克塔斯洞入口处就绘有一个女阴；特克斯县阿克塔斯洞窟的岩壁上就赫然绘有一个女性生殖器；富蕴县唐巴勒塔斯的洞窟内也很明显的绘有四个椭圆形的女阴，这些女阴都十分写实。对于出现在岩画中的生殖器图形，毫无疑问，是具有生殖意义的，他们很明显把这些地方作为能够孕育生命的所在而祈福求子。岩画中的赤裸裸的生殖器就是孕育生命的根本，他们对于它，在那样的时空中不得不产生由衷的敬畏和崇拜。对于生殖器崇拜的事例，同样出现在古代埃及。埃及人对于生殖器的崇拜，是相当疯狂的。希罗陀多斯记述了“男根巡游仪式”：每年三月二十五日是古埃及人的大节日。这一天，万人空巷，人们举行庆贺乌色里斯大巡游。他们抬着巨大的阳具模型，有的巴阳具模型安装在一个小的人体形象上，用绳子拉着，载巡行仪仗里行走。玻卢泰克记述说，他们在巡游时，抬着太阳神乌色里斯神像，神像上安装着三具阳物。我们从这里可以发现，远古先祖对于岩刻上的生殖器，并不像西方有些学者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它们有着深刻的文化涵义，里面有着明显的生殖崇拜的意味。

（三）交媾型生殖崇拜岩画

恩格斯说，“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繁衍。”在远古时期，先民知道了生殖与性交的关系之后，生殖崇拜也就与男女的性事结合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们也把性交与生殖以及其他的一些事项联系起来了。在《易·系辞下》：“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东汉的《太平经》说：“天若守贞，则雨不降；地若守贞，则万物不生。夫女，即土地之精神也。王者，天之精神也。……（王恩）遍施（于女），乃天气通（疑“天地通”），得时雨也；地得化生万物。”这说明男女的交合与天地万物之间是有联系的，可见，男女交媾是关系天地万物的大事，不仅仅是繁衍后代这么简单。对于远古先民来说，他们所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中，这种思想可能是贯穿其全身的，是一种生而就有的一种意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能理解男女交媾型岩画在北方的生殖崇拜岩画中为什么能占有很大的篇幅的原因了。

我们考察过这些岩画以后，发现交媾型生殖崇拜岩画，依据交媾对象的不同，可以分为不同的形式。简单地说，一是人物交媾型。即岩画的内容是男女两个，或者多个人物构成的交媾型生殖崇拜岩画；二是人与动物的交媾型生殖崇拜岩画，就有人和其他动物的交媾的岩画。

交媾型岩画主要分布在青海、宁夏、内蒙古、新疆等地。位于青海省河西州无峻县的卢山岩画里面表现的内容就是男女交媾图。汤惠生说，卢山周围都是很好的牧场，然而清流芳草不一定就意味着水草肥美和牛羊遍野，必须还借助生殖巫术的介入。（汤惠生.2001）正像汤惠生所说，水草肥美虽然不一定意味着此地如古人说的“丘陵为牡，溪谷为牝”，但它却为这种思想提供了理想的活动场所。卢山岩画中不但出现了男女交媾图，而且在它的下面，还出现了代表男性的曲线和代表女性的圆点，它们依然是远古先人生殖思想的一种表现。宁夏贺兰山的岩画中有多处有交媾内容的岩画。例如大西峰沟岩画中，女性仰身躺卧，叉腿屈膝，男性立于女性前方，做交媾之态。在内蒙乌兰察布喇嘛庙附近发现一幅北山羊与人交的岩画，一个雄壮的北山羊，一对大角威武地弯向后背，其腹下斜躺着一个双臂弯曲上举，双腿岔开的蛙状人形，北山羊棍状粗长的生殖器伸入人的阴部。在新疆巴尔达库尔人体岩画中，有凿刻出的裸体男女形象十二个，在画面的中心位置，一个高大的男性形象，头插四根饰物，腰围四条裙带，男性的生殖器很长，其直接面对一个女子，男性手握生殖器直插入女子的阴部。这副岩画明显夸大了男性的力量，表现了男性在生殖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是一副带有明显意图的生殖崇拜岩画。这样的岩画在中国北方岩画中，出现的比较多。更为有意思的是，在《世界岩画资料图集》中有一副岩画对于男女交媾表现的更为充分，它直接出现了一个丰乳肥臀的女子，岩画中，女子的表情较为模糊，但是其臀部硕大，乳房也表现的很清楚，女子双腿叉开，在女子的阴道部位出现了一个极为夸张的男性生殖器，连缀着明显的睾丸，硕大无比，直接由女性的女阴直插体内。这副岩画很清楚地说明男性在生殖中所具有的地位，它直接表达了先民对于生殖崇拜的思想。此外，新疆呼图壁县岩画中同时出现了大量的性交场面，其中最为显著的是那根硕大无比的男性生殖器，直指女性，下面整齐排列的那些小人，正是生殖崇拜的结果，这就是当时先民心里表现。这些明显的交媾型岩画的出现，地理位置的有意选择，当不是随意而为的结果，它即使不是当时“巫师”或者具有通天能力的人所作，至少也是当是被当时人们认为具有孕育功能的土地上做的自己心中所想所需的事情，他们从中可以反映出先民的那种对于生殖崇拜的渴望。

岩画虽然被誉为是一种“语言”（意大利的E·阿纳蒂认为岩画是作为一种原始语言而存在，他曾经撰文“世界岩画——原始的语言”），但是它毕竟不能非常明确地表达其意思，不能清楚地再现当时先民的想法，留给我们的只有猜测和想象。不过，好在历史典籍中和活着的民俗生活中又处处留存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印证原始先民思想和活动的影子。在河南淮阳（相传是太昊伏羲氏的故都），每年农历二月二至三月三日，民间要举行规模盛大的庙会，俗称“人祖庙会”，当地人称伏羲为“人祖”，称女娲为“人祖奶奶”。庙会主要是围绕求子为目的进行的，除了一般的祭祀、占卜之外，令人注目的就是节日中的“野合”。进香的人为了祈求生育，不但祈求人祖保佑，实行“舍娃娃”巫术（即买一些泥娃娃，泥玩具带回家里，象征带子回家），而且进香者遇到一见钟情的人，夜里可以在僻静处与之同居。同样的风俗也出现在陕西的临潼骊山。在贵州的威宁县监仓区底乡裸嘎村，在每年阴历正月初三到十五的晚上，祈求丰收，要进行“撮亲姐”（彝语，意为“变人戏”），这种古老的舞蹈形式出演的“撮亲姐”，表示男女交媾的舞蹈动作，正显示了祈求子孙繁衍的思想。同样以生殖崇拜为特征的仪式也出现在新几内亚西端合澳大利亚北部之间的洛蒂，萨马以及其他群岛上的土著人，他们每到祭祀这天活动结束之后，男女就会在无花果树旁边纵情狂欢，进行交媾，以祈求来年人畜兴旺。中美洲的帕帕尔人，在播种的前一天夜里，祭司就会命令当地人夫妻同房，以祈求来年收成获得大丰收。在爪哇岛，在稻谷穗开花的时节，丈夫就同妻子岛田里看望，并且在地边交媾，使他们的植物受到感应而获得丰收。印度尼西亚的安汶，每当丁香树园收成不好的时候，男子夜里就会光着身子，跑到丁香园里，和那些丁香树做同妻子进行房事一样的动作，给丁香树授精，边做动作边说，“多长些丁香！”从这些现实中风俗中，我们可以印证位于岩画上那些交媾型岩画，本身就具有一种交感巫术的意味，其实就是一种远古人对生殖崇拜的反映。

除此之外，生殖岩画中还大量出现了人与动物交媾的图形。

肃北蒙古族自治县马鬃山山德尔岩画中，有一女性仰卧地上，屈膝，双腿张开，一男子裸体迎面走来。青海岩画中，位于海南州共和县切吉乡西5.3里左右的中布滩岩画，就有一副人牛交媾的图。宁夏贺兰县的金山乡大西佛沟有“人与牦牛”的岩画，画面中有三头神态各异的牦牛，其中一个牦牛前腿中间突出了一个很大的生殖器，旁边有一女性，一边还有一个手持似盾牌物的人，身后有尾饰，好像是在跳舞。在新疆塔城裕民巴尔塔湖岩画，也有表现人牛交媾的岩画。这样类似的人牛交媾的岩画，在西南的西藏阿里地区，广西的左江岩画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内容。人牛交媾这一主题的岩画，在国外的岩画作品中更是非常常见的。例如，欧洲的洞穴中“裸妇与公牛”的岩画，非洲塔西里还出现了“二裸妇与公牛”的岩画，这些表现人牛交媾的岩画，很显然反映了原始人对牛的生殖崇拜的意味。

传说匈奴女与狼交媾而生单于。（《后汉书·匈奴传》）“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史记·高祖本纪》）从这些文献中可以发现，古时的许多有名的人物都是人与动物交媾的产物。作为统治者，他们常借助龙来树立自己的权威，而龙也因此也获得更为显赫的地位，受到了普遍的崇拜，极大的影响了中国古代政治和文化。在人与动物交媾为主题的岩画中，里面所呈现出来的动物，它很可能是作为一种图腾崇拜的物象来表现的。在远古人观念里，作为图腾的动物就是最早祖先的观念而存在。在北方岩画中，与人交媾为主题的这些动物几乎都是以牛为主，从牛这个动物的物象来说，对于“牛”就不仅仅是图腾崇拜，而还有取其牛作为生殖能力的崇拜，牛是力量的象征。在美国，吃牛肉是“食物性欲代码的一部分，必须追溯到印欧文化将牛……与生殖力的认同上”⒄。在中国民间有些地区，也把小男孩的生殖器叫“牛牛”。在我国的文字中，牛的形象已经非常早了。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中，牡字从卜辞“⊥”，是牡器的象形。加“牛”之后表示雄性之牛，后来引申为雄性之畜、之物。《说文》：“牡，畜父也。从牛土声。”《广雅·释兽》：“牡，雄也。”《集韵》：“雄禽曰牡。”就是说，牛、马、雉、鼠、花等，都可以用“牡”来表示其性别。表示公牛的汉字或者词还有：特、牤、犃、犣、犅、犆等，这些词也多扩大为“雄性的”意义。如“犃”字，《玉篇》释为“雄也”。在古代传说中，牛经常与男性、与力量联系在一起。在《华阳国志·蜀志》中就有五丁力士拉石牛的传说，用五丁力士来衬托石牛的力量。李冰在蜀治水的故事，说李冰曾化作一头青牛战胜了江神。并在其治水之后，为了永保江水不再泛滥，就作了五头石牛来镇压水怪。我们最熟悉的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中在记述牛魔王的时候，中间有一段牛魔王和孙悟空的打斗，也充分表现了牛魔王的神力。明代杨慎《南诏野史》中，记载了南诏公主用“天婚”的方式来择偶的故事。公主倒骑牛背，任牛走到哪家。故事中的牛实际上是男性的象征，公主倒骑牛象征男女交媾，牛入狭窄的小巷也是对男女交合的一种暗示⒅。这种以力量、男性、生殖力作为象征的动物，对于生殖能力非常弱的远古人来说，牛这种动物恰好弥补了人的这点弱点，所以把牛当作生殖崇拜也是合情合理的。

（四）弓箭型生殖崇拜岩画

弓箭是性行为的象征物。魏勒在《性崇拜》中：“男性生殖器还被象征为箭，箭的两羽意味着睾丸。”“爱神丘比特通常被表现为拿着一张弓和一支箭或一盒箭，这些都是在合法的夫妻生活中激发的关于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黎子耀也曾认为“矢”象征男性、象征太阳，“弓”象征女性、象征月亮⒆。孙新周曾把这种以弓箭作为性巫术符号做了详尽的阐释，并举例说明它具有世界的意义。这种以弓和箭作为生殖交感巫术的岩画在中国北方许多地区都出现过，例如，新疆呼图壁生殖崇拜岩画，阴山岩画，贺兰山岩画，在南方的仓源岩画中也有太阳弓箭型的岩画。孙新周已经把这种岩画作为生殖崇拜型岩画，做了非常充分的论述，他认为，这些具有弓箭型的岩画，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它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它的现实意义，这种弓箭型的岩画其实就是生殖崇拜岩画（孙新周，1995）。岩画学家陈兆复也认为在原始艺术中弓箭具有双层的含义，“他们经常出现在狩猎和战争的岩画中。但人们往往忽略了弓箭作用的另外一层寓意，即生殖崇拜的意义。弓箭作为生殖崇拜的符号出现时，弓与箭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弓象征女阴，箭象征男根。执弓搭箭就意味着两性交媾。如果施加巫术的魔力，弓箭图像就有了增强生殖力的作用。”（20）可见，北方岩画中的弓箭型岩画除了大量的狩猎型岩画之外，大量含有弓箭的岩画，其实也是一种生殖崇拜的象征，它们是作为生殖崇拜型岩画而存在的。

总之，岩画直至今日依然是一片我们涉及不深的领域，仍有众多令人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但就目前所研究的情况和资料来看，作为岩画重镇的生殖崇拜主题，我们可以依据北方岩画中所表现出来的形式，把其分为足迹、蹄印型生殖崇拜、性器官生殖崇拜、交媾型生殖崇拜以及弓箭型生殖崇拜岩画等几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