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类学年会每年举行一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城市召开。今年是在费城召开,时间是12月1日到6日。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人类学学会,有一万二千名会员,参加会议的人类学家有四千多名。我是12月1日到达费城的,我报名参加的是东亚人类学论坛,因为我关注的还主要是中国的问题,在这样的组里有不少有关中国问题的讨论,而且也许还会遇到来自中国的,我所熟悉的学者。
美国人类学学会的工作做得很细,在开会前就将所有参会的人的信息以及发言的题目放在了网上,你可以自己去查。四千多人的会议,有220多个论坛,要全部看一遍很不容易。所以我只是查了东亚论坛,仅仅东亚论坛就有十几个议题,分十几个组讨论。我看了一下论题,然后查了一下名单,发现有不少中国学者,但没有发现一个来自大陆的学者。香港的最多,台湾的也很少,其他的都是在美国或其他国家任教或读博士的中国学者。看来从中国大陆来参加这个会议很不容易,一方面会议只有一种语言,那就是英语,如果英语不过关,无法在会议上发言,更无法参与讨论。另一方面,参加这样的会议费用很高。首先你必须使该会的会员,如果要成为会员,你必须每年缴会费,还要订一本该会的杂志。然后你才可以报名参加会议,该会分有美国会员和国际会员,国际会员的会费少一些,尤其是亚洲的每年30美金。参加会议要交会务费,大约要200多美金。会议定的饭店很好,而且在市中心,所以很贵,你也可以订便宜一点的,但那就很不方便。饭店每晚的费用是180多美金,而且上网费还得另外交,每天12美金,这样旅馆费每天就近200美金。还要加上机票费,每天吃饭的钱。从大陆来开一次这样的会要近3000美金,合人民币近2万元。一个中国的学者如果没有单位的支持和有些研究经费,是很难自费来开这样的会的。
到了饭店一切都安顿好以后,我打电话给马丽斯。会议2号才正式开始,1号的时间是做会前的准备。在还没到费城前马丽斯就写邮件给我,约好到费城后的第一天我们一起吃晚饭。马丽斯也是一位人类学家,在费城的一所私立大学教人类学。她毕业于哈佛大学,是在那里取得人类学的博士学位的。我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她几年以前到景德镇做过田野,读过我的书。但我们只打过电话和通过邮件,还从未见过面。以前以为她也一定会参加这个会,谁知道她说,她并没有参加。这种会对于美国学者来说也不便宜,所以如果没有文章想发表,一般就不来参加。她告诉我说其实听会没什么意思,每个人只有十五分钟的发言,大家都只是匆匆忙忙的把论文读一遍,他读得很费力,别人听得也很费力,许多很深的理论术语,很多想表达的内容,但在短短的十五分钟没法说清楚。她说,在美国,老师很少训练学生如何在很短的时间,概括性的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参加这样的会还是能获得不少的信息,至少你会知道同行们都在研究什么。
2号早上一早我就去注册,交了那么多美金,我以为会领到不少的资料。谁知到一个大大的布包里只有一个印了自己名字的牌子和一本会议指南,由于参会的人很多,会议指南是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各个论坛的时间安排看着都头晕,太多的题目太多的人名,早上八点直到晚上九点都有论坛。这次开会对于我来说比较轻松,因为报名报得晚,所以没有机会发言,只能听会和参加讨论。
注完册回到房间,我就接到Turgoen教授的电话,他也来参加这次会议,参加的是文化遗产论坛,下午有他的发言,他邀请我去听,还说要给我介绍几位非常有名的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家。因为是第一天,我去了几个论坛,人都很少,每个会议室都可以坐一两百人,但往往是只有几个人,发言的人和听的人一样多。有许多人只是赶来发言,发完言就走。我认识的几个朋友就是这样,包括肯塔基大学人类学系的几个教授。
来到文化遗产论坛,发现这里听的人倒挺多,大约有40多人,说明关心这一方面研究的人还不少。我坐在那里听,觉得不少题目很有意思,如:21世纪应用人类学与遗产研究;社会与社区记忆及权利;考古学改变的社会背景;在全球化世界中文化遗产所扮演的角色;政府对民族遗产改变所起的作用;大学研究和集体记忆;遗产研究专家如何改变自己的价值观;非物质文化保护工作所面临的挑战;遗产保护是一个统一经济和文化模式的需要等。美国的人类学和欧洲的人类学比较起来,欧洲的人类学更多的注意社会结构和社会组织的研究,所以叫社会人类学。而美国却侧重文化方面的研究,所以叫文化人类学,特点是其研究往往和历史考古,语言艺术等联系在一起。在许多人类学系里包括了考古学,所以在这次会议中有不少的人是研究考古学的,尤其是在遗产保护论坛上。
从发言的题目我们可以看出大家关注的焦点在什么地方。发言的时间虽然短,但讨论的时间比较长,大家可以向发言者提问。我记下了几个有意思的提问,如: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物质文化遗产的匹配需要新的知识培训吗?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大众文化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职业遗产学者的社会角色是什么:遗产保护的管理者?促进者等等?现有的文化遗产的管理构架如何才能适应不断变化的新的遗产概念?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是日本人提出来的,中国、韩国等一些有很长历史的国家,又长期被西方文化边缘化的东方国家紧紧跟进。美国是一个历史很短的国家,不仅从未被边缘化,还一直是文化的中心,那么美国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是什么样的?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态度又是什么样的?我的英文听力还是不太好,而且因为时间短,大家只是在快速的念,所以不太容易听懂。
但我大概知道的是,大家的中心议题是,自从在遗产的概念中加入了非物质的成分,许多原有的概念都在改变。而且许多我们原以为是固有的概念变得不确定起来,甚至由静态的变为动态的。这些概念的改变正在改变大家看问题的角度,包括考古学家的研究,也由以前只关心物到现在希望通过物来恢复和理解完整的文化形态。另外,讨论得最多的是人类学家和遗产保护的关系,尤其是其界与政府和民众之间所扮演的角色。中国目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动态引起来大家的关注,好几个学者在发言中都谈到了中国目前的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热情。
学习语言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平时说话很容易,但要上升到学术讨论,深入到理论的研究,就太难了。而且要想在国际论坛上和不同国家的学者讨论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在遗产的论坛上我没看到有中国学者,主要是英语国家的学者在一起讨论。
第二天,我到东亚人类学论坛,在这里我看到了不少的中国学者。也有不少从大陆来的,但他们都是在美国读博士的研究生们,由于在美国读书多年,英语基础都比较好,可以用英语的发言,但有的也只是念稿子,自由的表达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我原以为在这个学术研讨会上没有来自中国大陆的声音,但我错了,这些学生们的研究都是有关中国问题的研究,而且都是回国做的田野。不过他们做得都是中国问题研究,所以也就只是在东亚人类学论坛上发言,这里的西方人基本也都是中国问题研究的专家。所以这个会议的规模虽然很大,但实际上每个人所能影响的圈子并不大,只是在一个小的范围内发言。
但学会的网站做得很好,在上面你可以获得很多的信息。而且该网站几乎和全世界的人类学网站都联网,在这里你可以查得到许多的国际会议及活动,还有各种与人类学相关的英语杂志,如果你的英语足够好,你可以向这些杂志投稿。另外还有许多人类学专业的求职指导,各个大学招收博士生,博士后的信息也在上面。我觉得对年轻人非常好,你可以利用它寻找各种机会。而且我发现来参加年会的很多都是年轻的博士生们,这是他们跻身于学界的一个重要机会。尤其是来自大陆的学者基本都是被这些博士生和博士后们所占据。
所以他们可能是中国人类学走向国际的希望,但马丽斯跟我说,有些在美国读完博士,英语基础和学术基础都很好的人,回到中国后,就不再用英文发表文章了,在国际会议上也不再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她的同学里就有这样的中国人。如果你不再发英语的文章,也不在国际会议上露面,你的国际影响也就自然没有了。我想这也许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回国以后需要在国内的杂志发文章,如果你只写英文的文章在国内的杂志无法用,你在国内的影响也就等于零。也有人说文章可以用英文和中国同时写,其实这是做不到的,一种语言不仅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思维方式,同一篇文章是不可能同时用两种语言来写的,其表达的方式是不一样的。除非写完后在翻译成英文,但一般的学者是不愿意翻译自己的文章的,除非有人帮你翻译。但现在中国的学术并没有发展到外国人希望翻译你的文章,就像我们中国总是翻译英语世界的学者的文章一样。所以要让你的学术能世界化,一方面是要自己能懂英文,能在国际论坛上发表文章。另一方面就是整个的中国的学术能够成为大家关注的对象,就像欧美的人类学家,他们谁也不懂得中文,但我们却熟悉他们每个人的生平,每一本代表性的专著,一方面是有大量的中文翻译,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努力学习英文,想办法看懂他们的原著。
所以一个国家的学术是否能够国际化,是否能成为国际舞台的中心,我原以为只是要靠学者自己的努力,来到这里我才知道,并不是如此。这需要整个国家强盛,国家是世界的强国,作为强国的政治文化,其他的国家就不得不关注。你不学习英语他却要学习汉语,你不会英语写作,他可以将你的中文著作翻译成英语。不然你的英文再好,在世界的学术领域仍然处于边缘,根本进入不了主流的学术圈。到现在为止,中国的人类学在世界人类学界几乎没有影响。
中午,我和Turgone教授一起吃饭,讨论有关我的那本《遗产·实践与经验》翻译成法文的问题,他说他已经在魁北克找到了一位中国人法语非常好,他答应帮我翻译。但我知道只要是中国人无论他的法语有多好,都很难翻译出地道的法语,除非他是法国人懂中文。但懂中文的法国人太少了,我们无法找到。Turgone教授说,先让这位中国人翻,然后,他在想办法找到懂中文的法国人或加拿大人来帮忙校对。
中国人的著作想翻译成其他国家的文字,不像把英语翻译成中文那么容易,在中国懂英文的人很多,随便就能找得到。所以要想中国的学术走向世界,还需要有世界许多国家的人都想了解中文,都愿意学习中文,而且也愿意把中文翻译成他们国家的语言。这是很不容易的,希望随着中国的经济的发展,我们能盼望到这一天。当然,现在实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的经济有了快速的增长,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正在增多,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也在引起一些学者的关注。所以,拉瓦尔大学才会希望把我的书翻译成法文,渥太华大学也希望把它翻译成英文。所以,任何的成就都不仅仅是个人的,所有的失败也不仅仅是个人的,与你所处的时代,文化背景和国家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也就是为什么要说人是社会的人。